时光溯回从之,仿佛又退到五年前,送毕业生晚会的那个夜晚。
学校后院的足球场看台上,他们肩并着肩,被学长训斥的叶轻哭得泪眼汪汪,易北辰安慰她:“好啦好啦,咱不哭了,咱爷们样儿的人,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你什么意思啊?”叶轻眼珠子一转,气呼呼地说,“我本来就是小姑娘行不行!”
“是是是,叶小姑娘。”易北辰噗一声笑出声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好像老天都对“叶小姑娘”这个定位有些不满了,宁夏的夜晚里突然奏起轰隆的雷鸣。叶轻听到雷响,吓得大叫一声,局促地抓住他的手臂将脑袋埋进去,整个瘦小的身子都瑟缩了起来。
孩子似的尖叫让易北辰不由一愣,唇角不知道为什么泛起软软的笑意:“你怕打雷?”
“我怕得要死呢……”叶轻抬起头爽朗地笑起来,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蓦地一顿,一拳捶到他肩膀上,“不许笑我!”
“我不笑,”易北辰故作神秘地凑近她的耳朵,接着笑得更灿烂,“我不笑才怪——”
“易——北——辰——”
知道他故意揶揄自己,叶轻气急败坏地瞪着他,刚要发威,忽然间雷公奏响,把她的那股子神气打得无影无踪,她再也顾不上别的,只得紧张地捂住耳朵,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敢抬头看一眼。
她的眼角还挂着几串晶莹的泪珠,映得乌黑的瞳仁里亮澄澄的,干净好看的脸颊上也洇着婴儿般的潮红,此刻怯怯地缩起来,倒真像个柔弱的小姑娘,无端端地惹人爱怜。
易北辰久久地看着她,忽然长臂一伸将她揽过,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又转身用宽阔的脊背挡住她的视野,为她遮住那些刺目的电光。他的胸膛很结实,也很温暖,带着丝浅淡的男子气息,没来由地让人心安。
“还怕吗?”
雷电过后,叶轻慢慢地仰起脸,头发也乱了,几缕黑丝从发卡中散落下来,三三两两地浮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一副狼狈无措的模样。眼中则是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她轻轻推了推易北辰,心却如鹿撞:“已经不打雷啦,你……松开我好吗?”
易北辰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揽得更紧,他看住她,只是浅浅地笑,笑意如过水的春风般,令人目眩神迷。
风很大,从他的发丝拂过她的颈项,胸膛里一点奇妙的情思随着彼此的呼吸而慢慢扩散开了。
后来下起大雨,易北辰把外套脱了罩在叶轻的头顶,一路小跑着把她送到女生宿舍楼下。叶轻跑得气喘吁吁,粉嫩的两颊泛起淡淡的嫣红,易北辰看着她,眼眸飞快一转,在叶轻的脸颊上偷了一个吻,笑问:“以后,打雷的时候我可以过来找你吗?”
这样的玩笑让叶轻忍不住轻笑出声,可情窦初开的羞赧却令她低垂下头,用很小很轻的声音说:“不打雷的时候你也可以过来。”
跟他一起的最后一个雷雨夜,约摸是三年前。
那时候叶轻还在学校里上晚自习,晚饭前她还撒娇让易北辰去东大街买“老福记”的锅贴给她吃,可是三个小时过去了,左等右等也不见人。窗外雷雨交加,她心里着急,一个电话过去想要兴师问罪,接电话的是一个自称医生的陌生人,说易北辰进了医院。
记忆中的易北辰是那样的一个人,在学校运动会上能轻松斩获铁人三项的冠军,在市大学生马拉松竞赛里都能拿到前三甲,叶轻从没想过,他那样阳光健康的人,居然也会生病。
她仓皇地赶到医院,却并没有在急救室里找到易北辰,她焦急地询问着护士,身后却响起一个人的声音:“你是辰辰的女朋友吗?”
叶轻转身,眼前是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眉眼间却隐隐藏着疲惫和忧虑。
不确定对方是谁,也不知该怎么作答,叶轻低着头捏起衣角,正在思忖,对方却低低叹了口气,说:“我是辰辰的爸爸,我让人把他接回家了,你方便的话,就去看看他吧。”
易北辰的家在北郊的别墅区,东靠香山,西临北海,风景特别好。路上竖着两排葱绿欲滴的法国梧桐,高大的枝叶在暴雨中狂乱如舞,坐在劳斯来斯幻影里的叶轻,也跟着心乱如麻。她从不知道易北辰有着这样好的家世,更担心他为什么会突然进医院。
车里很静,连音乐都没有,易爸爸更是惜字如金,豪车软椅并没有让叶轻觉得舒适,相反,这令她由身到心都不自在。
后来她终于见到了北辰,宽大的床上他孤零零地躺着,右手边挂着点滴。屋子里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壁灯,光线很暗,但她还是看清了他脸颊上醉酒式的红/晕,眼窝乌黑,嘴/唇苍白得毫无血色,还起着一层浅浅的碎皮。易爸爸说他本来就发烧,又淋了雨,所以才会在路上突然晕倒。
“北辰……”走进了看他,才发现他连眼睛都烧得通红,眼底充出细小的血点,针尖儿似的扎在叶轻的心窝,她心疼的不得了,伸出手背去探他的额头。
“你来啦,”易北辰看到她,挣扎着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包印有“老福记”的油纸,笑着说,“都凉了。”
雪白的电光透过窗棂上那层薄薄的乔其纱映进来,将易北辰的脸色映得更加苍白。叶轻看着那包锅贴,再也忍不住,有很大很大的一颗眼泪,从眼眶里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晕出一圈圈浅淡的涟漪。
那时候他叫她不要哭,那时候他“老婆”“老婆”地哄她,那时候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结婚生子,那时候她多傻啊,傻到信以为真。
霹雳又响,眼前那映着电光的乌黑眼瞳,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深,仿佛要吞噬一切的似的,深深吸住叶轻的目光。
记忆那么轻那么远,就像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触及的幻梦,可现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如此之近,近到呼吸可闻。“易北辰!易北辰……”,她的心在撕心裂肺地呐喊着,但若真地将这三个字念出来,竟是那样的艰难。
微咬着贝齿,过了好半晌,叶轻才能平稳而缓慢地说出:“易北辰,是你吗?”
易北辰看住她,神情专注而隐忍,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是我。”
接着,他又顿了顿,忍不住伸手去碰触她的香肩:“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
“我一直在海滨,”叶轻低着头闪过他的指尖,心跳如擂鼓般,慌乱中也不知该如何措辞,“我……”
她甚至,都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该怎么启齿,她如今狼狈的境况?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闪躲好似一粒钉子,猛地钉进易北辰的胸口,他忍不住打断叶轻的话。他很想知道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像人家蒸发一样让他遍寻不得,为什么她明明人在海滨却从来不肯联系他一次?
“我在这里,”叶轻将红唇抿了又抿,“我在这里……”
“易总,您没事吧?”
秘书萧宁正在柜台签订房间,见这边出了状况,慌忙一路小跑着过来,在看清叶轻时表情显得格外诧异:“这位小姐是?”
易总……
叶轻蓦地顿住了,多少个痛苦低泣的不眠晚,她都抱着被子设想自己能在有生之年与他重逢,然后嚎啕大哭,将此生的苦难和委屈统统说与他听。
可是此刻,凝视着越发成熟稳重的易北辰,一种近乎恐慌的陌生感猛地攥住她的心。她忽然明白,这个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在雷雨交加中、把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的男孩子,再不是那个会在发烧的时候冒雨给自己买老福记锅贴的男朋友,现在的他,将是别人的丈夫,是京城巨商易兆龙的儿子,龙腾集团的少掌门,是她一个小小的叶轻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男人。
早在两三年前,她就该认清这个事实的。
而她呢,她在这里做什么?
她在这里出卖自己,做着这世界上最见不得光的龌龊事,所谓云泥之别也不过如此,人生为何如此讽刺……
“叶轻?”易北辰又叫了她一声。
“我有个客户喝醉了酒,我送他来酒店,就是这样,”叶轻恍然回过神,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委婉的微笑,“北……易先生,很晚了,我得赶紧回家,有什么话改天再聊?”
说完这些,她转身便要走,蓦然间,易北辰从背后拽住她的手臂,叶轻一惊抬手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地束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