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年的木兰行围终是在有惊无险中安稳结束,其间虽有琐碎,却也到底未曾发生什么翻了天地的大事情。
“该你了。”八爷将素指间擒着的一枚白子稳稳于棋盘落好,抬目对云婵示意。
云婵略有忖量,终是将自己执着的黑子落定:“奴婢输了。”她颔首。
八爷笑着摇了摇头:“似你这般存着旁的心思,又怎么能赢呢!”
“嗯?”云婵失惊。很显然的,八爷话里分明掺着一些旁的意趣,这令她不知该做如何解。
有侍女托着玉盏行过三足瑞脑前,曲身将玉盏中掺杂着玫瑰花瓣的香片夹入其里。噼噼啪啪的,瑞脑销金兽,淡淡玫瑰香气便顺着袅袅尘雾弥散开来。
“也罢,原也是我不该问的。”须臾静默后,八爷仿佛极随意的一句话敷衍过去,想要将先前这正在进行的话题岔开。
尘雾缭绕间,云婵却眯了善睐软眸诸多不解:“八爷……有什么心事么?或者,有什么事情要问奴婢的?”她便是这么个性子,要么别让自己知道,倘使知道了,欲言又止在她这里便是最要不得的,不然她会接天连日一个人胡思乱想个不停歇。
见她如此,八爷反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神态水波般漫溯过眉梢眼角,心道着眼前这小丫头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
“前阵子木兰行围时……”他顿了一下、眉弯压低,语气杂着些许俏皮的玩笑凑趣,贵胄气质却依旧如故,“你跟十四弟弄丢了的那把扇子,时今可寻到了?”
“噗嗤”一下,云婵没防笑出了声。旋即忽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起了身子颔首垂眸,“奴婢失礼了,贝勒爷恕罪!”边言语间,忙不迭对着八阿哥福了一福。
八爷并没有如同往昔那般抬手将她这通礼仪告免了去,他温和的目光在云婵一张芙面凝扫一阵,只见她满面皆是不达眼底的小小局促,恼不得便被她这淘巧的小模样真心逗乐:“哪个可曾怪罪你了?”
诚然有些难得的,八爷以这样的方式同她俏了一回舌,同时也便将这赔罪礼给一并免了去。
“八爷……”云婵稳稳身子略作嗫嚅,“您这话里,究竟是藏着什么玄机啊?”问的完全发乎真心。
“玄机么?”八爷忽地一下心趣撩拨,本想笑着同小丫头周旋到底,终还是没有如是做,“有些事情不是我该过问的,也不是我可以过问得了的……把你交付给十四弟,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八爷举措间皆是道不尽的卓尔高贵,寻不得一丝一毫不妥帖处。但是云婵明白,八爷是在心里彻彻底底的误会了她跟十四爷……那次荒唐的弄丢扇子事件,原是十四顺口扯了幌子意欲遮掩玉佩那档子事儿的,却不知八爷会在心里怎么联想了去,不定以为她与十四爷之间有了怎般呢!
念及此,云婵下意识蹙了黛眉、桃花染颊:“贝勒爷,原…原不是……”一时半会子的,她反倒不知该怎么斟酌这话儿,无论如何都也总感觉是越描越往黑了去。
“好了好了。”八爷摆手制止住了云婵的不知所措,“我一时起了玩心逗你,怎倒还当了真?”
“八爷!”云婵不知所措如故,“我真没有……”
“这话不能再言下去了。”八爷适时打断,“你瞧,再言下去不定生出什么有的没的。”他展颜笑起,依旧暖阳春风般的和煦。
云婵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那句“我真没有”,会让旁人引起怎般的联翩浮想!一时间犀口半张,言也不是、不言还不是。
最终到底还是八爷解了她的围,命她往十四阿哥府上走一趟,把一笼糕点给十四送去。
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让她送起了糕点来?云婵心下也知道,八爷是在有意给她与十四爷创造相处的契机。不过什么都好,眼下最关键的是权且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
边作想间,她又是一礼敛襟,领了命后施施然匆促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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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阿哥虽然立府较晚,但经了这段日子的不断完善和打理,府院无论规格还是其间用度都是一应俱全,丝毫不输其余早先立府的几位阿哥。
云婵说明来意之后便进了府门。府里一干下人大抵是认得她的,见她前来,便引她往里间厢房处。
做下人的平素最懂察言观色,主子们的性情喜好等等一干,乃是他们的必修课。故此对于云婵跟十四爷的关系,他们都识得。才至正院门口,众人便退了去。
云婵迈着樱花碎步一路行进去,却在一处高高堆起的假山盆景旁,她泫然驻足。
原是正正撞见十四阿哥与一丽人言语攀谈。
因相隔着一段距离,故那丽人的长相只能看个囫囵,该是眉清目秀的。那丽人梳着整齐轻巧的旗头,小髻处斜插一支珍珠发簪,神情楚楚、风韵淑华,着一袭百花金线锦缎衣裙,看装束与派头当是十四阿哥的嫡福晋不会有二。
云婵兀地便有一种心虚般的情怀漫了心智,忙一个闪身躲藏于假山之后,由山石缝隙漏洞里凝眸细看。
那二人似乎聊的极尽兴致,又不多时,有婢子端了水果拼盘上前服侍。十四福晋拾起一只福橘慢慢剥开,将橘瓣亲自喂到十四爷嘴边。
十四就势将那橘瓣噙住咽下。
整个过程顺理又成章,不见这二人任何一方有半点迟疑别扭。
十四福晋还要再喂,却被十四爷打断。只见十四爷不知跟嫡福晋言了些什么,大抵是些要去处理事宜、让她先自去歇息不要打扰之类的话。十四福晋点头一笑,将剩余的橘子递给十四爷后,在婢女的相拥之下行离了去。
如此暧昧香软的一幕,看的云婵心里说不出的不适。可巧这时管家由假山之后一处小径过来,瞧见云婵,便颇为疑惑的问她如何不过去?
兀闻人语,十四猛地回头,这才发现立在假山后面的云婵:“小婵?”他起先微怔,即而欢喜的向她走过来,“你来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傻站着做什么!”
云婵本该回应,却不知为何就是开不了口。
十四爷手里还拿着方才嫡福晋剥好的橘子,忽有一瞬,云婵心里一股莫名其妙的窒息之感压迫难耐。她未曾发得一言,顺手将拎着的糕点塞进管家怀里,回身一扭头跑开。
“小……”十四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猛地意识到此时这福橘出现的是有多不合时宜。他恼不得重重唉了一声,转手将大半个橘子就势一股脑塞进了管家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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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起的心绪狂如疾风骤雨,沥沥拉拉的,缘由却又似乎并不十分清明。开始时有些发涩、后来有些发酸、再后来是堵、最后是一派烦杂混乱燥燥然……云婵夹着袖子不辨前路的低头猛跑,因是太急太赶的缘故,兀地一下与街头行人撞了满怀。
“找死呢!”那人恼不得忿忿碎了一口,接言骂道,“急急忙忙是赶着接客还是投胎去!”
这样突兀的口角事端,有若一盆冷水当空照着头上浇下来。云婵才要言语,却猛地一下从她身后蹿出一条人影,速度之快、出手之迅,难以形容清楚。不过才一个恍神,待睁目去看时,那呵斥她的行人已经被反扭着双手摔倒在地上、即而又被踩在脚底下。
不用怀疑,来人除了十四阿哥还能有谁?
“让你这张狗嘴再来骂人!”十四也不废话,对着那行人又是一阵拳脚相向。
如此一来,渐渐有其余行人一圈圈围拢过来大看热闹。
云婵一个激灵,权且先不论这道理本就不在她这一方,毕竟眼前这打架的主是大清堂堂十四皇子!人多眼杂,被看到恐又生了事去。这么想着,她紧跑几步迎前去拽十四:“十四爷,十四爷……别打了!”
十四怒气正盛,又岂会听:“谁叫他这么言语伤害你!爷今儿就让他知道什么人碰得、什么人碰不得,一个‘死’字儿横竖是怎么写的!”
云婵见状,慌又低声柔语继续打圆场:“没有他没伤害到我……”
“但他伤害到我了!”十四猛然回头看向云婵。
云很轻、风很静,喧嚣闹市便在这一刻间静止的有若一个飘渺恍惚的梦……十四僵僵的定在了那里,拳脚终是停住。
地上那饱受了一通皮肉之苦的行人一见此景,忙连滚带爬逃离的不见影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层层围拢上来的如织人流也跟着慢慢散去,十四发泄样的哼了一声,往前走几步,背对着云婵不再说话。
云婵忽而便觉自己眼眶有些发湿……方才十四爷的那一句话,带起了心底下叠生的百味。
她垂眸一笑,缓走几步,抬手去牵十四的箭袖:“好了,别生气了……他真的没有伤害到我。”见十四依旧不理不睬,云婵复又软言凑趣,“十四爷……你往常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你今天怎么了?”
“小婵!”十四兀地转身。
云婵抬起弯弯俏目含笑迎他。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十四阿哥兀地一下紧紧拥住云婵,灼烫的唇瓣便压着她凉丝丝的唇瓣覆盖上去。
云婵不及反应,连喘息都似被这霸道、跋扈、又温柔的吻堵在了喉咙里。
一时间,道不尽缠绵纠葛、销魂悱恻。好一会子后,他适才停止:“小婵,我的心意,你可知道……”
你可知道……
云婵垂眸不答,几枝桃花濡染双颊。须臾静默后,她轻推了一把如是不作声息的十四阿哥,转目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