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婵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供以皇子亲王们衣食起居的府邸居然可以这样奢华美丽,一如沙里世界、花中天堂;也居然可以这么的……大!
是的,大,大到她才跟着十四阿哥一进来,胤祯让她在外面候着,她一时不耐,不过才随意转了个圈子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白色石雕高高堆起的图腾连环壁间点缀着成簇寒梅,独运着匠心在里边,雕镂精细的素色梅花瓣妖艳绽放于素素白石间;伴有徐徐清风,携和青一色渠道池藻,顿生脉脉直入骨髓深处的清凉韵味。
长亭曲巷、飞檐回廊一道道一层层相互接踵,象牙色的石柱支撑起一条长长庭院,通往水心小亭的狭道石阶有朦胧雾气萎萎低垂……若不是勉强撑着一抹镇定在心,她早就崩溃了。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面就只呈现出一个字:晕!
左转右回、前走后倒,任她使尽浑身解数、想破了头,也依旧还是走不出去。
早该记得,她是路盲啊……从小到大一直如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问题,可当身处陌生的环境里,她就从没有自己一人能找对路过!该死,太长时间的安逸,她怎么就把这一层给忘记了呢!
早知道就乖乖站在外面等着十四爷出来就好了,好奇心有些时候真的是会害死人的!
怀着莫可奈何的心绪,云婵在跟自己较了半天劲之后,终于择了个风景秀丽处把身子坐了下来。无论她服气或不服气,横竖是找不到路了,她又能如何?
这一处临着湖心水榭,长青的葛藤花攀爬鳞次在廊柱回廊。云婵单手托着下巴,气鼓鼓的吹起了腮帮子,任徐徐清风贴着水波拂过面眸。她着了一袭天青男装,虽是男装,质地却轻薄绰约的紧。有风过处,汩汩衣袖便如薄纱蝶翼一般婆娑扬起,恍若扶摇仙鹤栖息云端。
这地方真邪乎。云婵这么碎碎念着,心道自己莫不是碰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
这么想着,便总觉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嘁嘁淅淅的足音。相由心生,幻觉也是由心生的……云婵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镇定。
“你是哪个府上的,怎么在这里?”
陡然而至的声音猛地唬了她一跳。
条件反射的,她全身忽地攒起一阵瑟瑟颤抖。原来方才那足音,竟然不是幻觉……
这是一个温润男子的声音,入在耳里,蓦地一下,犹如泠淙碧水贴着羊脂玉吻过的痕迹……只是须臾平复,她抬头,一弯灿灿的阳光透过那些斑斑驳驳的葛藤疏影层叠着扫下来,一点一点划过精致的角楼小道,濡染在来人的眼角眉梢,恍若特地为他造的势。他绣着耀目金线的月白疏袍恰好反射了一米天光如豆,周身上下顷然便沐浴在了一派朦胧昏黄的碎金光影里去。
是的,眼前这位卓绝出尘的男子,一如他的声音一样温文如玉,高贵卓尔清俊飘逸不可方物。
他淡淡的薄唇被静好阳光镀了一道淡金,虽在发问,微微上扬的嘴角却犹在噙着若有若无的淡淡浅浅的笑。他展袖,通身流转着明净的浮光,整个昆仑世界似乎都被他生生逼仄的黯淡下来,退去了所有的、全部的生动与光鲜,刹那间将全部芳华荡涤洗净:“你是谁?”又是一声问。
似乎察觉到自己方才可能吓着了云婵,他的语气较之先前又谦润了一些。但不消拿捏造作,亦不需浮夸装点,只要他往那里一站,那种由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王者傲然风范便已经浑然天成。
凉风习习,不断贴着面眸划过去,拨弄着云婵额前、耳畔那些细细碎碎的流苏青丝。也不知是出乎怎样的下意识,她竟抬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一张脸。她对自己这张脸面太不自信,一时她只恨为什么没有生就一张桃花一样的脸、碧水一样的眼……那样美丽的生灵,任何旁物在他面前似乎都是粗陋的。
注意到云婵这样一个反常却有趣的小动作,他皱了皱眉,镶金龙纹的青靴跟着跨前一步,微倾身,抬手擒住了云婵一道纤细的腕子放了下来,露出她的脸,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
翠绿色的温润扳指装点在修长的素指间,举手投足分明都是极其优雅的。但云婵只觉得强势如斯,由不得迟疑、反驳半分。
“捂着脸做什么?这不挺好看么。”他笑笑,“原来是个姑娘家。”
如此迫近的距离,他擒着她腕子的指尖似乎起了涟漪,若有若无的淡淡薄荷般的微凉气息搅扰的她心下小猫抓挠。云婵在恍惚间侧了眸子,只望见身侧屋檐一角,一排布局齐整的檐顶装饰有一处残缺。分明该是驭凤游仙的祥瑞饰物,但那一处装饰却只空有仙鹤,而仙鹤其上那个本该驾驭的仙人却凭空不见、不知所踪。鬼使神差,回过头来看着他,一时竟怔怔地开口问道:“你是……驭凤的仙人么?”
不远处湖泊水色脉脉拂荡清凉,来人显然愣了一下,继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双眼睛含着星星点点的光彩华章,宛若下了什么蛊毒,有着摄魂勾魄的无穷魔力一样,让人丝毫没有办法抗拒、还未及反应便已深深跌入其中。
几位皇子都是人中龙凤,极尽风流与俊秀。但不同的是,他们的俊美总可以用世间千百种语言来形容的极尽淋漓,可眼前这个人的俊俏美丽却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任何一种,任何一种溢美的言辞用在他身上都显得那样枯燥无味,不过冰山一角,甚至都显亵渎……
“八哥!”一声熟悉的呼唤落在耳里,是十四爷。凭空一转,猛然唤回了云婵早已迷离到不知何处去的清明心智。等等……八哥?随着一寸一寸神智理性的渐趋复苏,依次递进的清明意识突然让她感到害怕。与此同时,一种感应迅速潮席;原来……
忙不迭的,云婵整个身子几乎是跳起来的,她对着八爷忙福了个身行下礼去:“奴婢云婵,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语尽才觉自己眼下分明是一身男装,应该打千才对。但若要恶补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也就干脆硬着头皮垂了眸子没再言语,也不敢动。
“免了!”胤禩摆手让她起来,便转身去跟十四弟说话,没再多理会她。
云婵借着这个空挡偷眼扫过去,八阿哥无论眉眼还是气质皆都生得极好,看起来大概二十二三的样子,身材颀长、魁梧中不失俊秀精致;举手投足具是谦谦儒雅,若那阳春三月里的一阵明媚和煦的拂柳清风,微微一荡,足可化一江河湖海的冰冷寒凌,催漫山的鲜花盛开、漫天的烟花尽染……
言语一阵,二人点头示意,似是做了一件什么决定,总算聊完。十四爷向云婵这边走过来,看着她摇了摇头,皱眉:“你跑哪里去了?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么!”但语气里并无怨怪。
“她是你府里的丫头?”八爷雅步雍容,踱步往胤祯这边来。
“不是。”十四转身对着八哥笑言:“客栈里的小姑娘,素日跟我挺聊得来,也就借势带她来四哥这里开开眼。”
了然在心,八爷对着弟弟只是无奈:“又胡闹了。”极随心的一句话,目光顺势往云婵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看见她因为紧张、故流转在指间拈着把玩的那一方黄绫子红云汗巾。
八爷一定,似乎忖度到什么。眉头皱了皱,很快又恢复如常。
不知是感觉到了八爷的诧异,还是自己心下里起了什么莫名无由的心思,云婵下意识的把那汗巾一点一点往手心里攥,直至全部收起来。
八爷没多说什么,但看向她的目光里突然有了深刻蕴含;又扫了一眼自家十四弟,隐隐了然落在心里,微微含笑摇了一下头,只觉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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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软袍、流苏束带,蹙着眉头的胤祥一路夹风阔行,步履匆忙。
萧索秋季,气候一天比一天冷了,加上昨晚上又扬了一场冷雨,眼下才至的晨曦气候想来也是稀薄冷峻的。如此,他这一身简单行头配上清秀身影,看在眼里总是觉得单薄,甚至依稀间还会滋生出一种孱弱病态的错觉来。
识得是十三阿哥,才揉着眼睛起来、在院子里伸着懒腰打哈欠的当班小厮赶忙整顿衣角便要行礼,却被胤祥摆摆手打断。贴着一段长廊踱步进去,在外间立定,他就这么掀帘子急急喊了一声四哥。
胤禛没有嗜睡的习惯,早已起来了。因为今儿个不是临朝的日子,他正坐在雕花椅上悠然品着早茶。识得是胤祥的声音,方转过了头去,在这同时皱了皱眉头:“你身体不是太好,怎么一大早就这么急匆匆的出来?”边说着,目视他坐下说话,天大的事情也别着急到连落座都忘记。
微微一叹,十三才落了座,那道微锁起的眉头诚然不见半分舒展:“怎能不急?昨天下午皇父召见的时候四哥也在场,还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事情烦心么!”他抿了口早茶,那是温热却夹着丝缕淡然的茶香气息,这才让他火燎般的心下有了少许平静缓和。
昨晚上听了一夜的冷雨,心情本就不算坏;就着清晨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晨鸟啁啾,胤禛笑了笑:“是因为太子爷的那件事儿吧!”肯定的语气,显见他是了然的。
见他如此,这边的十三越发急了几分:“四哥既然知道,就赶紧想个办法出来吧!”
“想办法?”胤禛低首,自顾自的摆弄着手里的青瓷茶盏,未怎么动声色,丝毫不见忙乱,“十三弟,太子爷那件事儿你怎么反倒显得比他还上心?”说着话抬起了头,浓墨绘就的眼睛里写了丝水墨画般的凑趣。
四哥越是这样,倒越让胤祥心里没有了底儿:“四哥!”他站起身来凑到胤禛跟前,“太子爷想要了云婵那个丫头,求了皇父给那丫头抬进旗籍。皇父虽然不悦,但也没驳回,只说不管,让他自己做弄去。”于此一顿,星目里写就了分明的固执顽念,“依照太子爷的行事手段,他是不会罢休的。到那时只怕皇父不会驳他……”
“好了。”嘴边的话未及一半便被胤禛打断。胤禛微皱眉头,心下里自有着一番思忖。
十三弟的脾气,四爷是了解的,自然不消细说。这段日子也没少听十三弟提及那个平民女孩儿的事情。既然当初为十三所救,便也是缘分一场,时今既知太子欲纳了她,十三心下里那份化不开的义气自然就被唤出来了。
想到这里,四爷重又开口:“抬进旗籍并非坏事,没准人家乐得,倒就你胡乱关心!”追根究底,充其量也不过芝麻绿豆大的琐碎事情,实在没什么值当一提的。
因为昨夜雨水润泽过的缘故,窗外园子里的景致显得比平常更加光鲜;虽是秋季,淡雅的草木却也油然而生了盎盎然的鲜明感观。胤祥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摇了摇头:“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再单纯不过。彼时在街上遇到她,她大火救人的那份至善委实无法令人忘怀。”于此又是一叹,微微淡淡的,“我实在不想让她就此高门深院葬送一世。太子爷的性子四哥也知道,若是那小丫头跟了他,没几天便腻了,之后的日子可就……但毕竟是太子爷看上的人,这不赶紧就特地的过来,求四哥给想个办法么!”
“呵……”四爷轻笑,凑趣的语气不减半分,“你倒跟我拽文,用‘求’这个字了。”
一边十三只是摇首:“什么都好,赶紧拿主意才是啊!”
“十三弟。”玩笑至此,胤禛终于将面上神色一敛,站起身来双手负后踱步到窗前,“这件事情,我们还真不好办。”
见他如此,十三赶忙跟着过来静心细听。
就着两展打开的窗子向外眺望,长青的葛藤花枝蔓更有一种显见的苍古质感;郁而淡,淡而又深,深而且远。胤禛回头看向十三,目光压低几分:“我们是站在太子这边的,与公与私都是;故而我们不合适出面,也没理由拂了太子爷的意。”又是几步踱行,胤禛倒不急,眉宇之间那层冷静自持似乎什么时候都是淡淡静静的,“实在想打个结扑进去,倒不妨去找十四弟,让他找老八出面。”
“八哥?”挪移在心,十三侧目细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