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 深秋
浮生一世,那些流离在指间的烟火总是太过朦胧虚幻,一如时光总也在你不经意间、就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般的游弋殆尽。不知不觉的,四年已经过去。
四十七年暮秋,寂寞如一怀春初上的女子,幽幽荡荡、缓缓席卷。
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康熙皇帝率领诸王公大臣、八旗精兵等,一如往年那般,前往皇家猎苑木兰围场。
原本应在夏末初秋就过去的,因为时年一些事物累及,也就耽搁了些日子。
这次木兰行围,云婵是第一次见识。
转眼间,她来八贝勒府邸侍候已经近四年。四年光阴兜转,不算长、可也不短,足以在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身上埋下深滋慢长的蜕变痕迹。她已经开始逐步涉世,不再是曾经那个懵懂青涩、单纯直率的及笄少女。
前面几年的秋弥围猎,八爷时有伴驾,但并没有带着云婵贴身伺候。今年云婵原本也是没有机会去的,不过念在八爷身边难有个合心意的周到侍女,加上她自己也想开开眼界、见识一下满人最为彪悍的马背功夫,八阿哥也就选择了带着云婵跟来身边服侍。
晃晃荡荡,行了小半天的路程,边怀揣着对那片碧草蓝天的浓烈渴望、边挑了车帘欣赏沿途风景。虽尚未抵达围场,但随着越行越远的路途距离,也已经可以隐隐窥探到支零片羽塞外风光。
一路与京都拉开距离,只觉得渐渐展现出来的鲜明视野自然比京都的开阔许多,植物尤其葱郁翠绿,竟恍惚掉了季节的变迁,整个一处游离在轮回之外的别有洞天。
又行一会子,大队人马忽地停住,原地歇息。
云婵跟在自家主子身边下车透气,弯弯明眸微扬,尚且来不及好好打量一番头顶那片显得分外开阔的苍天,不想正好遇到同样下车散步的四爷与十三爷。
出乎一种莫名的下意识,云婵想要躲开;但根本来不及回避,还是被十三看到。
十三皱了下眉头,显然是在奇怪于云婵的出现。是的,云婵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怎么想都觉得不合时宜。
这四年的时间里,云婵并没有再见到十三阿哥。两个人所定格、保留着的一段记忆,也无外乎就是蘅苑客栈里最初相遇时的惊鸿一瞥;以及长街火海里,那一场拼着命不要的、极尽狼狈与疯狂的见义勇为。实在都太过匆匆。
或许,他早就已经将她遗忘了吧!毕竟她对于他,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可是,她却没有忘记他……
好奇氤氲于心,十三只道着她怎么就出现在了行围的列队之中,还一副婢女的装束打扮?刚想发问,一见八哥也在旁边。猛地一下也就猜了个十有 八 九 出来,便也没了语言。
到底是深秋,即使眼前这片大好景致再怎样伪装的天衣无缝,那些自天边吹拂过来的阵阵萧索微风薄薄的扑在面上,就已经寒意不达眼底。云婵慢慢垂首,很自然的将眸子沉淀开来,避开了十三投过这边的目光。
就着冷风盈袖,四爷眼睑动了下,也没多话。
冷不丁的一照面,八爷九爷这边已经看到了四爷与十三爷;同样的,四爷跟十三爷亦是看到了八爷九爷。干脆对着彼此走了过去,相互打了招呼。
就着这一阵阵越来越大的冷风迭起,卷杂一些细微露珠软软的袭在身上,倒也怡神清爽的紧。八爷双手负后、仰望苍穹,对着那片广阔无边的茫茫昆仑叹了一句:“天地高远、视野清新,这一路上的景色越来越好了。”
老九低了下头,嘴角微扬起:“是啊……只可惜今年十四弟不在。”言于此处,侧了侧首,带着一瞥若有深意的目光往四哥那边打量去,“德妃娘娘忽染小疾,舍不得十四弟,非要把十四弟留在身边尽孝呢!”
“德妃娘娘”与“舍不得”这几个字,被他故意着重了语气。虽讥诮讽刺之意并不鲜明,但不善口气无须质疑。
德妃娘娘是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的生母,但因为早年四阿哥出生之时,德妃尚在德嫔的分位之上坐着,品级并不太高;故此,按着宫中一早便有的规矩,她是没有资格抚养自己的孩子的。于是四阿哥自小便被交由皇贵妃佟佳氏抚养。直到日后十四阿哥出生,那时的德妃已经位及妃位,自然可以顺理成章的养育自己的孩子,所以十四阿哥是自小由德妃亲自带大。
同为亲生,一个是别人哺育抚养、一个是自己一手带大,所以德妃对十四阿哥自然比对四阿哥亲近许多。加之四阿哥为人素来面冷,久而久之,母子之间也就只剩下如水客套。但“胤禛”与“胤祯”读音一致,是不是德妃在小儿子身上寄托了对自己长子的挂心和愧疚?早已不得而知。
显而易见,九阿哥眼下这番话其实是在暗示老四不得自己额娘的宠,与生母感情寡淡、甚至孝心低微。
分明没有意义的无聊闲侃,四爷对着不远那斜照杨柳枯枝的静好风光,自顾自的欣赏起来,并没有理会老九的不敬。
倒是一旁的十三低头笑笑:“咳,有十四弟尽孝就够了,想必德妃娘娘也不会怪罪四哥的。”他话锋一转,反看向老九,“该珍重的是九哥。九哥难得有机会来,是该好好尽尽兴。”
云婵忍不住抬了明眸去顾十三。他的神采依旧奕奕丰朗,姿容依旧风流挺拔,言语之间、举手投足,具是洒脱张扬毫无拿捏造作。这几年来,他英挺的眉目愈发逼人的紧,比起初见时的那份或多或少的轻狂侠气,却又不知沉淀了多少内慧气息。
这边九爷听了那话,鼻腔哼了一声。
谁都明了,木兰行围是历代帝王校考皇子的重要途径之一,也是诸位皇子在生父面前难能可贵的重要表现途径。每次出塞行围,能被皇父带在身边伴驾便是莫大的圣恩及隆宠,传递出来的是一种重视与恩泽。其实九阿哥伴驾出塞的次数并不是极少,眼下十三是有意这样说,目的便是反将他讽刺回去。
一声闷哼过后,九阿哥看都没看十三一眼,只将双手负后、目光对着远方放空,不阴不阳:“比起成天面对着狗仗人势的,我倒真愿意找个清净地避开!只可惜啊,皇父偏偏不给我这个机会。”
分明本着闲聊的初衷,但事态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显然已经变了味道。
好好的一场出行,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惹了皇父不快。看在眼里,八爷咳嗽了一声。
老九识得了八哥的提醒,抿了抿嘴,方止住。
是人都有脾气,这边十三爷同样胸腔起伏;四爷握了下他的袖管,十三方侧转身去,没再理会。
不长不短的沉默,气氛已经尴尬之至。
就在云婵暗自踌躇着自己要不要借个机会离开,不再参与这场冷冷的陪站之时,还是八爷笑着将眼下这僵局打破:“看九弟跟十三弟这又唱得哪一出?真搞不懂你们这对大清双骄,怎么见面就火药味儿重?”他宽硕的象牙白底、金丝蟒袍在浩浩天风吹鼓之下起了涟漪波浪,鹤翼扶摇般翻飞又收拢,眼角眉梢带着微微的温润。并没做诚心掩饰,越是这样往开里说反倒越能淡化了事态。
谁料方才安静半晌的九阿哥,似乎并不打算顺着八哥递来的这个台阶往下走。目光凛了一下,老九冷笑:“十三弟跟十四弟才是大清双骄,一个偏文一个偏武。我可不敢当呢!”
冷眼了经久,并不曾发得一言的四阿哥突然接过九弟这话笑了几声:“哪有的事儿!九弟就别拿着十三弟和十四弟打趣了。真要论道起来,眼下谁不知道八弟最贤?”他的这番话说的淡写轻描,烟朦水潋漂亮至极。
看似恭维客套的谦虚样子,其实几位皇子是找了个沙袋来回踢、来回扔;诚然的,谁都不能接下。
皇父还在,太子还在,哪里由得你们几个径自最贤最德?到了头,谁若当真认了这个“最”的名头,谁就有了逾越过太子、甚至逾越过皇父、占到皇父头上来的意味了……落人口实的事情,都不是愚者,谁都不会轻易着了这个道的。
八爷不紧不慢的等着四哥把那一通真真假假的话说完,弦外之音早便听了出来。反扔给我,我自然给你推回去就是。
老八闲闲抬手,很随心的弹平了袖口处那几道细微褶皱,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丝温薄的笑:“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我们都是皇父的臣子,只要知道忠君孝父,时时刻刻为皇父分忧、以皇父为天太子爷为尊就是。其余心思,委实不会存着。”尽是一些不温不火的中庸句子。偏偏就算明知早被无数人说死了、说烂了,也依旧寻不得什么不妥之处。这便够了。
几许天光朗朗的透过了娇美的云墙,拂在大地上的时候,就被带上了一层薄薄的云雾绰约。一边默然立着身子的云婵只是觉得困乏,这些皇子阿哥们的闲话她根本听不懂,只是凭着语气和直觉,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透着那么一抹不同寻常。干脆也就乐得糊涂,不做理会。
就着一怀懒散心绪,云婵百无聊厌的把目光从这些皇子阿哥们身上移开,往着远方那片独好景致处一层一层漫溯。
长青葛藤借助一段朽木的傍身而不断迎前攀附,那些未及染就深秋衰黄的野草似乎被铸就了某种神奇的灵力。这个时节,京都里的花草毫无例外全部干枯零落,想不到城郊僻静处居然可以推迟了秋冬的肆虐、挽留住那一点点迈着悸动步子走远的春的灵魂。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抵便是这个意境吧……此时此处,重叠着大几重的景深。
就在一片思绪径自游移、驰骋在自己这一方寸间的小天地里时,云婵噙着满满慵懒的眸子忽而一亮。
离离香草、古道长亭处,散散歪着的枯树墩子旁边,倚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憔悴老人。
隔的不算近,有一段距离,但依旧可以从他那张黑白狼狈的脸上窥到孱弱不堪的病态无助。
与此同时,几位皇子也看见了僻处这个默无声息的安静老人。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迈开了步子,往那老叟跟前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