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乌沉香顺着缝隙拂进微微掩起的两道雕花窗,彼时,如是细微的穿堂风儿打着缪缪的转,悄无声息的潜入到了耳膜里去。稀薄的冬阳天光刹那间便被撩起来了,脉脉一道,映在胤祥明灭不定的面上,恍惚斑驳间只能窥察到那似蹙非蹙的一瞥虑心神色。
“十三弟。”就这样静看了胤祥良久,落座在彼的胤禛抿了抿嘴角,终于忍不住发话,“你别转了,我看着头晕。”
见四哥开了口,不断负手于后往原地里兜着圈子的十三这才停下脚步,身影坚挺,眉宇间那一丝纠葛一如既往:“我就不明白了,十哥这次未免太出格!好好的也不知是唱的哪一出!莫非他也效仿洪升老前辈,要写一部《长生殿》出来?”墨眉微挑,最后一句话带起明显的玩味。
这边四爷只是缓着神色淡淡摇头:“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要绞尽脑汁的去想去做,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分内。没哪一出,他什么脾气你也知道。”
十阿哥什么性子,十三自是知道的。
权且不论几个兄弟之间谁亲谁疏,平素也还是总会因着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些走动的。久而久之,也能摸个囫囵出来。
不过时今这事情既然摆在了眼前,十三就免不得要多去想上一层;毕竟老十跟八哥情义甚厚,他倒不怕别的,只是担心自己这个十哥被什么人给利用。念及于此,自是越往深里思量便越是隐忧,这眉头自然也就舒缓不得。
长长吐纳了一口气,十三兜了这大半天圈子也着实觉得累了。便落座到了老四旁边,略微平复了下,又开言说十哥这么一来,免不了有蓄意带头抵抗之嫌;若当真被谁着了他的道,银款收不回来、漏空填补不上,最终极难做人的岂不是太子爷么?
诚然的,老四也知道十三弟的这重担忧自有着道理在里边存着,不过这也正是他昨夜里反复想过的事情。筹谋在心,他微笑淡吟:“你想多了。收不回来也得收,皇父那儿总要有交代。”于此一顿,取了盘里金桔递给十三,又自顾自的丢了一粒往口里润了下喉咙,复摇着首道,“这些人一个个的谁不是人精?他们是不敢公然抵抗皇父的,那就成了抗旨、就是谋逆了。相反,老十这一折腾,其余的看在眼里就更不敢不怠慢不还,因为他们怕惹怒皇父,命令彻查;真到那步田地,就谁也兜不住了。就算老十当真不‘老实’了,由着性子想带这个头,老八也绝对不会让他那样做。”
十三边听边忖度着,四哥这一番话倒也详尽有理,横竖隐在后面不露头,让太子一个人在前面把场子撑起来;想必八哥那里也是这个意思,定也是如此这般指引九哥,同时责令十哥务必收敛。想于此,适才舒展开来的眉头不禁又往起微微皱了一下,若有所思:“如果皇父命彻查起明细来,第一个跑不了的就是太子爷了。”
四爷点头:“无论怎样,我们只需顺风而为,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口风的问题太子爷会派人把好,那便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侧目淡笑,“我们呢,只管饮酒。来。”边说着,抬手点点桌上这套白晶荷叶酒具,对着十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复又引出几分告诫浮在眼里,“天儿冷了,几杯烧酒喝着暖肚。但浅斟即可,你体质本就不好,不许豪饮。”
“又是不许?”十三笑笑,见四哥按了银款的事情不提,自己也就不再怎般执着,“我这身子骨也不算坏的厉害,就是膝盖偶有疼痛,想来慢慢也就好了,就四哥总拿着说事情。”
“不止是我,皇父又告诫过你多少次?”胤禛见他还是这样漫不经心,皱起眉头嗔怪,“倒就只有你自己不上心!”
“好了好了,我记着就是。”毫无例外,又被十三半真应半打趣的一句话哄了过去。
对于此,胤禛每每也只是无奈。也是,若要十三自己挂心,倒还真不如他多挂挂心来的实在;虽然如此,可每一次得了机会,他亦是毫无例外总要说教一番:“四哥也只能盼着你自己有个提点,叫皇父也少一分记挂!”
十三连声应了。
兄弟两人换了话题,举杯边饮着,边讨论起了《佩文韵府》的修缮事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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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中途有了十阿哥这么件小插曲,但幸在并没有怎般兜兜转转的厉害,赈灾银款的事情最终尘埃落定,以一本疏奏结束了它的议事历程之路。
康熙一朝,国库逐步出现亏空。起初只是账务无法订对核实,但因为各种各样的顾虑而有碍整饬,最终束缚了拳脚;久而久之,经久以持,直到康熙末年,国库亏空已是巨大。
前文所举灾款贪污一事,实在只是冰山一角,星辰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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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浊世间,又有几多清珠当真可以投于浊水,使令浊水不得不清;又能有着几多佛号入于乱心,使令乱心不得不佛?云婵蹙了一下杨柳细眉,细挑的凤眸冷了颜色,默默观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野性与人性的水**融。
细微的喃喃落在心坎儿里,道着难道世人对于他们不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置之死地吗?不过才一转念,她反倒不禁要暗暗哂笑自己的痴了;也是,不然有谁会恨他所不愿杀死的东西?
开阔大街略偏着中央的地方,里里外外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云婵便是随着人流聚于此处看热闹。
就在方才,她顺手截了个路人打听,原是隔壁张铁匠家的儿子活捉了一匹母狼,据说这匹母狼昼夜伏在郊野荒草堆里,伺机而动,吃了不少人。原本一早就想抓了它来泄恨,可是几次三番都让它给逃脱了;直到时今终于被那壮士抓到,给绑着四蹄活捉了来,要明正典刑。
平头百姓原本没有这样大的权利撑场子架小刑台,这是得了八旗子弟的允,方能如是。八旗子弟里边不乏浪荡公子哥,平素就是喜欢找一些新鲜玩意儿以资消遣,故而这明正典刑的可靠性,真的有待考究。
一头畜生,它懂得什么伦理罪恶?还明正典型……云婵只是不屑。
“来了来了!”就这时,人群里不知是哪一处忽地喊了这么一嗓子。刷拉拉的一片人头便顺着这嗓子齐刷刷的看过去。
只见一个身材敦实挺拔、肌肉厚实的壮小伙子狠狠拽着一匹被铁链束缚着的狼,迈步阔阔走向空地,三下两下就将那匹罪恶的狼拴在了一早树立好的木桩子上。动作极其麻利干脆,丝毫不见有什么拖泥带水之感。
这匹狼的身形并不太长,也不太健硕。用来拴缚于它的铁链光亮浑厚,且带着细细密密的钢针铁刺儿;如此一来,整个狼身都被斑斑血迹浸染。
它的毛色已经暗淡,通体泛着灰败的粗白,原本应当凌厉锋芒的眼睛只是颓颓然微眯。才往那光洁发亮的通天木柱子上一拽,四个蹄子便已经打了踉跄砰然倒地。
如此落魄的王者,似是受尽了千万种不堪的折磨,这个身子这点残余的力气再也支撑不住,昏昏然欲死,一看就是已经饿了大几天的样子。
萧索冷风带起来的碎雪沫子刮打在它萎靡破碎的脖颈处,它的喉咙里便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的低沉闷吼,衬着一双眯起的、带着略微红血丝的眼睛有一些诡异的嘲讽、还有一丝病态的妖。
看在眼里,实在残酷。
“难不成他们是想烧死这狼么?”云婵歪着头想,但左右环顾了一圈,好像并没有看到柴火。
正当她径自纳闷儿,很快的,她的疑惑便被那壮士后面的一干举止打破,她才发现自己究竟是有多低估人的创造力。
先前那个壮士把狼拴好以后转身离开了一下,很快的便又回来。这一次,只见他手里多了一只大木桶。
一股血腥味道顺着稀薄空气顷刻潮涌而上,云婵下意识的抬手捂住口鼻:“那是什么?”她皱眉好奇。
“羊血!”身边不知道谁答了她一句,听语气无比欢脱。
接连着,其余看热闹的人也开始七嘴八舌的絮叨起来。云婵留了心思,竖起耳朵倾听,渐渐听得了一干所以然。
那只大木桶里盛满新鲜的羊血,为了保证新鲜美味,应该特地又加了盐,且混合着大把大把的花椒粉。就在木桶底部,悄然埋藏着一把打磨的增光锋利的刀,刀身直竖起,刀锋朝上。
云婵才缕出了囫囵大体,便见那原本瘫软无力的狼眯着的眼睛瞬息睁了大,瞳孔一收、隐隐泛着精光。它见有吃的,整个身体迅速聚拢了分散在各处经脉的零碎气力,前肢半站,弓起身子,虽是一个猎食的姿态,但怎么看都没有一丝半点震慑力量。
那只盛着美味的大木桶离它并不算远,狼慢慢挪了几步过去,伸出舌头,将狼脸埋在木桶边缘,大口大口的舔舐起来。
许是饿极,这狼舔的飞快,殊不知就在它舔舐美味的同时,它自己的舌头早跟着被那埋藏在桶内的锋利刀刃划破。但因为它已饿到无力、加上羊血里又掺了花椒粉的缘故,它的舌头被麻木了,丝毫都感觉不到血肉躯体本该拥有的疼痛。
时间已经流走大半,它又舔的飞快,可桶里的血丝毫不见减少。因为狼的血液跟着滚落下来,填补了原本的羊血。久而久之,木桶里就只剩下狼自己的血;但它浑然未决,依旧还在不停的舔,不停的舔……直到最后,狼身轰然倒地,生机全无。
它全身上下再也不能流出一滴血来,它的血已经放空流尽。这匹狼鲜血流尽而亡。
斑斑驳驳的一米阳光耀了小小邢台,同样映出了流苏碎发之下、这双碧纱一般的桃花幽目,云婵一喟。这是多么残忍的酷刑啊……
八旗子弟的场子。这样的世界原本不属于她,她本不该闯进来的。今儿一早起只顾跟着府里一群姐姐们起哄,只听她们说八旗那里又架了场子,又有的好玩儿的。她还尚且搞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追着她们一并来看……若是换得从前,她怎么都不会有路子知道这些,怎么都不会。她的生活应该是极平淡的,应该是这样的……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那么真切的害怕,她就这样,怀揣着莫可奈何的未知惶恐,逐步摸索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稍不慎便可能会跌陷泥沼、一身泥泞;看不见前路、也回不到过去。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
云婵默默然转身,心下百味、抬袖拭泪。
“它吃了人,罪无可恕,有什么好伤怀的!”身后冷不防传出一声幽幽的冷音,那样果敢理性,理性到残忍的地步。
又是一个偶然撞见她小动作的路人吧!云婵也没转身,就这么背对着他回复:“畜生也有畜生的无可奈何。它的天性如此,它也扭转不得、奈何不得。”最平铺直白的陈述而已,诚然没有半点悲天怜人的语气在里面。
“这倒是句话。”一抹别样情怀被调动了上来,四阿哥径自点头,“轮回无间里的万事万物全部都有着自己的一份无奈,若要扭转,反倒笑话。一如狼天性食肉、吃不得草。难怪你怜悯。”
素色薄唇轻轻勾起,云婵敛了下眸子,如是淡淡:“我怜悯的是在这轮回无间里的万物总体,伤怀的是宇宙洪荒间的如斯定律,我并不怜悯它。它吃了人,又被人抓住,这是它的因果、它的果报,也即命数;一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然那个瓜或者那个豆并不是自己心甘情愿想要种下的……慈悲没有敌人,这话适用的永远都是我们这样同等且平凡的小人物,如果放到万物众生里去,显然就说不通了。平常百姓可以宽恕一个找茬生事的野蛮小人,这是慈悲没有敌人,但若让他们宽恕一匹吃了人的狼,显然就不可能;而放在大人物身上,若让他们去宽恕一个夺了土地的异国之人,亦是不可能。但智慧不起烦恼却是适合于万事万物的。”一阵风起,带落她发间一朵细小绢花;云婵弯腰捡起,抬步离开。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这一番话说给了一位不相干的路人来听,许是心性突然所至吧!细细想来,倒偏着些禅宗意味了。她兀自轻笑,渐渐走远,不闻声息。
旷古永恒的浩荡天风带落了绢花、也带起了四爷一袭锦绣硕袍。一袭美艳,胤禛放空视线投向前方那处小小的刑台。人流早已散去,曲终人散,是必然的事情。他就这样静静然驻足,默立良久。
笔一支、诗两行,轻描淡写绘就一世浩瀚娑婆;歌一曲、雪轻扬,黄昏末路困地穷途不自哀……冉冉涟漪,微雨红尘,垂首槐荫葛藤,总是芙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