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明月伴红莲梅花一梦,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坞,空缱绻、说风流。叹今生谁舍谁收?凭尔去、忍淹留。
明灭的浮光勾勒出半室暗影,他们两人相隔咫尺、四目相对。
这般迫近的距离,竟是入宫以后头一次有。便在这一错目间,云婵突然看到胤禛额角处那几缕染霜的白发,不由黛眉微蹙、很快又展,似在呓语:“太累了,我们每个人都太累了,不是么?”她低低苦笑。
即便你待我再好,潜藏在我心底里的那怀幽幽恨意也是消散不得;无论如何,这个因是你亲自埋下的,那所结出的果,不能让我一人独自领受,不能让我一人独自领受……
万般皆放了,云婵早前颇为波动的面靥复又恢复到了以往的明澈,口唇半张、纤纤羽睫微扬起来,恍若一个看到了新生光影的懵懂孩童,黯黯然一声喃喃却谵语般荡涤而出:“该了的债、该还的情,终是通通消散了。不被祝福的事物、并非发自真心的举措,所带来的只有弥深入骨的深刻伤害,根本便是不该存在于世的……”
即便是轻如蚊蝇的徐徐碎语,还是被咫尺间的四爷听到。霍然一下,胤禛亦笑开:“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的。”极简单轻柔的一句话,却带着藏了半生的深浓情感,在生命行将终止的最后一刻,终是言了出来,没有为这一生一世留下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云婵怔。
胤禛忽然犹如一个阅尽浮沉、看尽世事的出尘老者,带着恋恋又苍苍的情态,缓缓将心曲真味一点一点絮絮叨叨的言语详尽。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的眼眸恍然便沉了天渊弥深,老迈口吻宛若在将过往前尘的卷轴弹去浮土、一层一层逐次打开,“那是圣祖四十三年。我曾在一个偶然的契机里,偶然遇到一个小姑娘……那时,我在场子里观看屠狼,却见一个少女悄然拭泪。那少女还于我言了一番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话……知道么,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带给我那种异样的感觉。自那以后,我的心便已开始微微萌动。”
这一席话胤禛言的淡淡微微、似是毫不上心。但云婵早已呆呆讷讷若了泥胎木塑。
一时间,她原本绕着澄澈梵音的耳畔,忽有铜管放空般的嗡声长鸣。灵光兜转,猛地忆起了四十三年的那次屠狼……
适时的她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迷迷糊糊跟着人流绕到了八旗子弟的场子里。待得欲要离去时,正心下百味、忍不住抬袖拭泪的她忽听背后有了一句冷言响起,她记得那句话依稀是说:“它吃了人,罪无可恕,有什么好伤怀的!”
适时,她只道是哪个路人,并未转身去看,便那么就口接话。她回复了去:“畜生也有畜生的无可奈何。它的天性如此,它也扭转不得、奈何不得。”
“这倒是句话……轮回无间里的万事万物全部都有着自己的一份无奈,若要扭转,反倒笑话。一如狼天性食肉、吃不得草。难怪你怜悯。”
“我怜悯的是在这轮回无间里的万物总体,伤怀的是宇宙洪荒间的如斯定律,我并不怜悯它。它吃了人,又被人抓住,这是它的因果、它的果报,也即命数;一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然那个瓜或者那个豆并不是自己心甘情愿想要种下的……慈悲没有敌人,这话适用的永远都是我们这样同等且平凡的小人物,如果放到万物众生里去,显然就说不通了。平常百姓可以宽恕一个找茬生事的野蛮小人,这是慈悲没有敌人,但若让他们宽恕一匹吃了人的狼,显然就不可能;而放在大人物身上,若让他们去宽恕一个夺了土地的异国之人,亦是不可能。但智慧不起烦恼却是适合于万事万物的。”
……
就是这样简单的陌路偶遇,由始至终她都没有片刻上心过,许是早在一转街角迈步离去的那个瞬间,她便已经忘了干净。却不成想,竟是滋生缔结出了这半生的纠纠葛葛。原来那个偶然邂逅的路人,竟是四爷……
那时的她分明只给了他一个背身以对的身影,可他日后却只从她的身形和声音便将她认出。原来她才是那个一直蒙在鼓中、又丝毫不知的愚蠢的始作俑者。原来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他都记得这般清楚。
“朕永远都不会忘记……”胤禛微笑顾她,看向她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深浓到化不开的温柔,似乎能够挤出水来,“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最初的第一眼,你低头俯身捡拾绢花的和煦温柔。”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最最美好的、仿佛风花雪月四美占全占尽的和煦温柔……
她敬的酒,他不会拒绝,即便她是想要他的命。一切一切,为的只是当年温风细香间那抹误了一生的交集……爱情本就是一件含笑饮毒药的事情,那么的无奈,看起来又是那么的不可理解。成百上千年来,一个轻描淡写的“情”字,做弄了其间多少痴儿女呢!当爱恨与怨惆全部远去,却又突然不知还剩下些什么。
或许死亡,会是一个最好的解脱……
胤禛抬臂探手,迎着云婵一路慢慢的伸过去,缓缓颤颤,想要牵住她纤纤的柔荑。只在半道,突然停住,僵僵然一下垂磕在地表,“碰”地一声闷响,沉沉的。
走了一生的路,终到了头,还是没有能够走过这咫尺间的距离隔阂……胤禛的目光定格在云婵的面上,就此再也移不开了。他死不瞑目。
斜阳如织,溶溶金波若了狂舞的长蛇。迷乱尘世里的万事万物,似在这一瞬都被染了娑婆。
云婵眸色繁复。
她与胤禛之间这大半世的纠葛啊……往昔一幕幕早前从不曾上心过的温情,忽而潮水般席卷。
那冰天雪地里默契在心的红尘漫步、那木兰围场将她手中帕子猛然抢过的愤怒与疼惜、那在她还玉之时眉目暗存的失望自苦、那雍王府里夜半之时的门外静语、那九重深宫从未言起的小心呵护……她用尽一生去想去思她与他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纠葛。她一直以为他对她只是为了尽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责任,她跟他之间因为十三爷的缘故而有了知己般的默契,如此而已。只是不曾想,怎么都不曾想……却原来,他也是爱她的。原来一直都是她错了,从始至终、由头到尾,他都是爱她的……
即便并不是每一段爱都可以得到回应,即便他积压在心隐而不发、又热烈的如火如荼的爱带给她的是一生一世的弥深伤害……但似乎人世间的任何罪孽、任何伤害,只要带上了感情的缘起,一切便又都变得可以原谅了。可以,那么轻易的原谅了……
情不问因果,缘注定生死;缘起即空、情初已灭。这好一通浩浩然的盛世华章纠葛,对于云婵来讲,诸多因由不过是她当年在蘅苑客栈里的一时兴起。因着那一时兴起,她骋着玩心去引诱一个小和尚破酒戒,从而引发了掌柜的追打、十三的相救、十四的相劝、与太子的偶遇、被太子看上后为了躲避收房而跻身八贝勒府、再到与四爷的一夜夙孽……由佛家而起的引子,引出了后面的种种。而归根结底也就是云婵的“一时兴起”。正是那一念,一念若起,可成就万水千山、云雾之巅;一念若灭,可翻手云雨、沧海桑田。一念有、一念无,全在这一念之间……
“蘅”、“恨”,“苑”、“缘”;““蘅苑”、“恨缘”,一早注定!
暮云深处,明月婵娟。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暮云深处,月破黄昏人断肠……
该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再也无挂碍了。
云婵颦起的黛眉终是一展,漾着阳春四月天里最纯、最嫩、最鲜香的碧水桃花的软眸潋了润润的波光,迎着胤禛荡涤过去。
太多太多情愫氤在她的心底,抑制不住、又发作不出。有感动、有怨怪、有释然、有放下、有慨叹、有苍凉、有无奈、有……最后的最后,情至极时,浮下一滴泪,顺着纤狭的丹凤睛眸噙在眼角,又自眼角缓缓滑落,挂在睫毛的边沿,经久经久,在风的撩拨下摇摇曳曳,却迟迟不掉下……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外,骤起的天风惊了熟睡的云岚,胡旋起成阵落红凋木。层层树影顺着浩渺风势有节奏的左右摇摆,宛若浩瀚大海间一涛盖着一涛的起伏波浪。
溶着灿灿金波的天光,将紫禁城的伟丽浮华尽数围拢其中。红墙金瓦、琼廊甬道被渲染造势的愈发威严肃穆,庄重华美不可方物。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虫唱,伴有离了群的孤雁懒懒的振翅之声。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安详静好……
历史永远的停在了这一天。这一天,是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
午时。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