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抬头望了一眼苍茫碧空,干净平整的浩瀚景深渲染了如织凉意,薄薄展在眉梢眼角便觉一股子空旷疏朗。只是须臾,他闭了一下眼睛,复侧目颔首,对着伴在身边的怡亲王问了一句:“近来事物颇多,纵朕再不愿意,怕也得累着你了。”他定了一下,目光关切,“腿疾可好些了?”
是啊,可以让雍正真正倾尽所有所信所用的那个人,怕是只能寻得怡王一个了。满朝文武皆趋炎附势、阳奉阴违,在他看来多少是嫌厌的,自然没有一人可以比得他自小一起长大、形形不离的十三弟半分。他倚重十三弟,这种倚重缘于血缘、却沉淀于素日点点滴滴,永远永远都不会被动摇、被瓦解。
微风漾起,牵出一些斑驳的草木香气。十三摇摇头,谈笑风生起来:“有皇兄竟日这么念叨着,臣弟身子骨又怎能不好?原是些陈年旧疾了,还不就是那般么,无关紧要着呢。”他负手一顿,“臣弟本就是皇上的臣子,尽好本职分内罢了,无所谓累不累。皇上这么说岂不是折煞臣弟?”他的语气朗朗的,阳光俊逸没有一丝阴霾。
边闻言如此,胤禛眉心不觉皱的极紧、又一点点松开。他心里知道十三弟的为人,更了解十三的腿疾有多严重、发作起来多难熬;不仅只是腿上生疮那样简单,太医早有定论,这样的顽疾其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这些年来他没少为十三弟的身体揪着心。也明白十三又一次敷衍了自己,不想让自己继续这么担心:“你还是这个样子。”胤禛颇为无奈的叹喟一句,尔后心念收紧,终是道出了心底下辗转反侧几多的那个事实,他语气压低、忽而正色,“有件事情,四哥不想瞒你。”
十三下意识的抬头,神色却没有变却半分。他了解自己的四哥,当然知道眼下要告知自己的是件什么事情。可胤祥从来都不是个鲁莽傲物的人,十几年的世事磨洗更将他历练的曲意逢迎、行事圆滑。故他没有接话,仿佛不知,只缄默声息静待下文。
果然没有出乎胤祥的所料,胤禛缓然接口继续,徐徐道出的正是云婵的事情:“廉亲王的那个贴身侍女,朕已将她收于后宫、纳为贵人。”
胤禛的语气稳稳沉沉的,听在耳里依然那样惯有着的云淡风轻。最后,他凝起目光定格在十三如是看似平常无波的眉宇之间,语气有了浮绪沉淀:“你去看看她吧!”
太过深意的一句话了。
十三自记事起便一直跟在四哥身边,兄弟两人的脾气秉性、举手投足流露出的心思与神绪,对方岂会不懂、岂会不知?自打圣祖爷四十七年那次木兰行围,胤禛便已看出十三跟云婵之间那些不同寻常。从他鲜有过的彻夜不归的荒诞,从他被问起缘由时敷衍样的言辞,从他只身一人立在蓝天下碧草间的忽而微笑,从他打虎过后不顾自己身上创伤、先跑去抱起昏迷中的云婵,及他在听到云婵无意识间唤的那个人的名字不是他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和猜测……胤禛都可以了然的万分清晰。
所以胤禛才会在事后见到云婵时,一口气不加停歇的、近乎咆哮的厉声诘问“十三弟是他们亲手送进去的,你在这里处处维护他们向着他们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多绝情!”那时的他险些便失了控制,一手狠狠扼着她柔软的脖颈恨不得将她掐死。那个时候,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全靠最后一丝理性拼力强持着才没有喊出来;他想的是——你配不上我十三弟!
只是事态的发展,从来都几多由人不由人……
一抹虚白的阳光在地表展展铺陈下一片暖意,就着离合疏影,十三爷一张面目显得有些明灭晃曳。他张了张口,却懵懵地发现自己诚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过后,只得抿紧嘴唇、颔首浅浅。
胤禛眉宇压低,抬手拍了拍十三的肩膀,亦是抿唇沉默、什么也没有说。
明黄的帝室威严伴随金龙吐雾的图腾,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万古怨咒,从来都只消一眼,魂魄便被荡涤震撼。只是其间难以掩饰的无奈与失落,却永远都只能黯黯然的蛰伏于边边角角间,那么殇那么殇,从来没几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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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殿宫娥内侍尽数被遣退,入夜的紫禁城因着彼时人烟的稀疏而更显萧条空旷。
再面十三爷,云婵的心境却出奇平和淡泊;根本不用控制,诚然一丝半点涟漪碎浪都没有掀涌起来。
玛瑙香炉袅袅绕绕铺陈出一殿暗香静好,是清澈的薄荷、配着典雅的檀木。十三寻了个位子,极随意的落身坐下,颇为享受的深深吸了一口幽幽熏香,神情与语气具是那般轻轻浅浅,似在面对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旧友:“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眉心舒展,问的简单平和。
云婵没有接话,兀自拈起小壶为他倒了一盏淡淡的茉莉花茶。
早习惯了她的素性清丽,十三笑笑,执起那盏却没有品尝花茶的意思:“圣祖四十九年在蘅苑客栈,你对我说若有一朝你死,让我葬你于冬季里第一场雪的黎明,好让你能有一个天上人间最干净的身子、最自由的灵魂……”绘着水墨荷花的青花瓷在他指间转动把玩,十三忽抬目,唇边那道笑意缓然收起,“从那个时候起,你便已经跟了皇兄,我说的可对?”他朗星般的深眸有了莫名沉淀,似痛而又似一缕幽微且深沉的叹息。
我们之间,究竟错过了多少。在我被幽禁的两年里,两年的光阴让我失去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是些怎样的东西?
云婵,究竟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早前想要与她交心静处,却苦于没有大把空闲时光,如此便搁置下来了;但总以为这种搁置是暂且的,因为那个人就在那里,始终不曾离开,待有一日得了清闲便随时都可以回到她的身边找她、寻她……又怎知道,当真正到了得了清闲的那一刻,蓦然回首,却发现她早已不在原地,早已离开,早已越行越远、再无影踪可寻可觅。
到底是有多理性,又到底是有多镇定?云婵冷冷淡淡的面眸这么看上去,倒跟四爷素日神情那般相像。她垂了一下纤纤羽睫,依旧静静然、默默然,万般皆放一般。
清冷的夜光凝聚在殿宇一角,袅袅穿堂风迎面拂来一脉蒸凉。气氛静的迥异。
经久沉默,多坐也是无趣,十三慢慢站起了身子,转身抬步离开。却在这时,云婵忽而抬臂贴身,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
似乎她心间深深埋葬经年的全部热烈被点亮,火焰循着渐趋复苏的寸寸神思而猝地一下蹿涌的满满溢溢。她带起了幽幽咽咽的啜泣,那般情不自禁,吐气微微,将头缓然贴在十三后背:“十三爷,你有没有爱过我……”泪光晶耀,她檀唇忽启,问的细细碎碎、徐徐低靡,“哪怕只是曾经,哪怕只有一点点……”
十三不语。因为他此时背对着云婵,又是逆光站着,故而不能看清他面上的表情。
经久无声,夜露蒸凉、更漏惊寒。云婵慢慢放开了十三爷,挂着泪痕的面目又恢复了惯有的死水沉静,浮噙一缕失望和自嘲;她足髁连连后退,蹙眉苦笑,依旧是徐徐喃喃的:“我知道了。”
“不!”十三铮然转身,猛然打断了讪讪自嘲的云婵,“你不知道。”于此一顿,本就不高的沉淀语声又压低了几分,已是极低,带着轻微颤抖和依稀哽咽,就快微茫不闻,又是一句,“你不知道……”
他没多滞留,抛下这句含着天渊意味的话语,昙然一个转身,负手于后、大步离开。
满殿烛影在幽幽清风里晃曳攒动,十三一路掠过长长回廊、行过斑驳宫墙小院,流星般迅捷的出了正殿大门。
血一样猩红刺目的宫墙底下,他霍然停步,仰头闭目深深的吁了一口气,面上恢复如常。再行步时,他便又是那个英睿颖慧、丰神俊逸的和硕怡亲王……
轩窗半开、帘幕轻扬,云婵心下百感交集,却又忽觉得了极大的值得、极大的满足。那个穷尽毕生都想知道的答案,她明白了,她懂了,便足够了。
有些过往,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好比经年以前初见时的那一抬手、火海逃生长街宽巷里的轻轻一护、月下草原单纯明澈的追逐逗趣、松林坡地皮鞭渐落时的纵马一跃、蘅苑客栈里的那次唯一的一次只为她一人的放歌……君曾为我歌一曲,我便为君歌一生。
女人的痴、女人的执,真的是世上人间最最难以消弭的东西。我辗转在轮回六道、流浪于天涯大荒;而他永远都似一轮皎洁明月挂于长空,清冷高洁的令人难以一触。
清清浊浊、繁繁琐琐,多少儿女滴血泪?全在悲欢离合中……
一阵风起,夜色未央。她紧抿嘴唇,落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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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大片的墨竹被氤氲成湿润的墨渍,起初还在一笔一划极上心的雕琢,越往后便越因了燥乱心绪的拿捏而干脆乱涂乱抹。然而胤禛一张面目依旧极平常,如若不是笔下越描越乱、最终只剩下成片浓黑墨迹的宣纸将他出卖,根本难以窥察到一星半点心境写意。
最终,胤禛弃了笔,整个身子向后一靠,便那么软软瘫在烫金龙椅,寒夜难将歇。
曳曳烛影晕染下的景深有如沉酣梦寐,让人不由便想到了清清冷冷的永夜天幕。
胤禛侧首,长长吁了一口气,忽而笑起:“万里碧空净,仙桥鹊驾成。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略有一叹,心之所至、诗意便联翩涌了上来,一阙小词继续言完,“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
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人世,那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