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娑婆冷雨一路慢行,无情无态,连同心境都是支离不堪的。待云婵冶步迈入小殿、青葱菱指掀开水墨帘幕的那一刻,她铮然愣住……
这般明黄刺眼、金龙烁烁,是初登大宝的四皇子胤禛。
溶溶烛影顺着迂回风势变幻出明灭韵律,他一张冷颜间英光流转,便那般端身坐定,漠漠的神态让人只觉威严莫测。
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云婵僵僵的曲了身子行了一个礼。再无其它。
胤禛侧目瞥向这个周身已被冷雨淋的通透的女人,对于她此时的狼狈模样,他似乎并没有出乎意料:“你看到他了?”慢慢启口,冷不丁的诘问。不知是不是离合心境产生的错觉,听起来总觉这口吻其间是带着戏虞的。
云婵没有接话,也没有动,只冷冷淡淡的垂了一下眸子,算是默认。
夜光浸染下的殿阁早被胤禛退了一干宫人,只留下他与云婵两个。原本就因着萧萧冷雨而阴霾不堪的氛围,变得愈发阴冷而不祥起来。
烛影摇曳,胤禛慢慢凝了一双冷然森森的肃穆眸子,那道鄙夷浅笑随着话语幽幽而更甚:“你还记不记得圣祖四十七年的那一次木兰围猎。”
云婵猛然一震,凤眸不由主的向上抬起。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一年留给她的记忆,是毕生难忘的。有与十三爷夜幕草原间的美好;也有太子一废,十三被囚,她亦被拿去作为耍心机、行谋划的筹码而莫名其妙卷入其中的晦暗苍白。每每想来,总是几多甜蜜、又几多后怕……难道他方才所问那个“他”是另有所指,不是八爷,而是十三?云婵忽地念及此,不由心若擂鼓。
胤禛没有理会云婵,望似极闲适的缓缓将拳心收紧,无波无澜的语气似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久远故事:“当初太子一废,老八他们在我身边按了间隙害我。十三弟为了救我,便将所有过错都自己扛了下来。”他顿了一下,猛地一扬首,语气霍然着重,震得人身心魂魄具是一个实实颤粟,“你以为皇父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是十三弟做的?”
云婵心下脑中一片混沌,她苍白着一张芙蓉素面,除了不语默听之外,委实不知该怎样接口、或是做些什么。
胤禛哈哈笑起,这笑声透过空旷的大殿与无边冷雨浸在一起,带起了毛骨悚然的森森可怖:“我告诉你,根本就没有帐殿夜警那一回事儿!”
又是一个大震,云婵不由倒退几步,素手在慌乱里扶住了冰凉的廊柱,适才没有跌倒。虽然这句话听来太过震撼,不过还好,至少有一点她已经可以肯定,胤禛方才所指那个“看到他”该是八爷、而非十三爷。是她做了亏心事般的,想多了。
四爷依旧没理会她,眉心皱的铁一般青,似陷入到了彼时那段难堪回首的痛苦追忆里。如此,后续这一干话便怎么听来都有些喃喃自语的味道了:“亏得十三弟在‘帐殿夜警’这事儿里告了这个子虚乌有的密,不然皇二子很有可能便从千岁一跃成万岁了。可你们又知不知道,当初老大去设激太子,太子岂会那般不堪一击?他疯过之后并不见所动。眼见事情逼到那里,需要的就是那最后一把火。结果呢?”他笑意更盛,“谁都不去点这最后一把火!”于此长长吁了一口气,似在叹息无奈、又似在讪讪嘲讽,“当初皇父也极爱惜十三弟,能在皇父身边说上话的基本就是老大、老八和十三弟。老大、老八打定主意不出面,言语之中‘好心’提点老十三。那时的十三弟到底年浅,想着既已私下达成共识,那这大不韪便由他自己来做了。”言语于此,语气已经渐次低迷,听在耳里有多伤悲?又有多黯然心痛。
云婵缓缓的把整个身子倚在那根廊柱上,就着幽微烛影夜光眯起一双丹凤斜飞的凄迷眸子。她的心被撕成了千瓣万瓣,似一场最华丽无望的祭奠,对那段销尽倩魂、大好花天的纯美岁月的祭奠……谁都不傻,谁也都不瞎;不是没想过,只是很多事情、很多直白的真相,她宁可永远也不知道。又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然而胤禛没有停止于斯的意思,如是残酷无情的将那事实继续抽丝剥茧般叙述,不愿再留下哪怕一丝的遮遮掩掩:“当初我并不知情,待我得知以后,十三弟已经于皇父那里造了帐殿夜警的事件出来。”他龙袖一抬,对着云婵立身的方向狠狠一指,“我当初把你给老八送去,就是在表明我的心意,在撼动太子一事上我们是站在一起的!我身边的人是老八的一个眼线一个把柄,但你也是我拿在手里的一个把柄。我把你这个把柄还给了老八,他也领受了,那么作为等价交换,他拿在手里的我的那个把柄也就应该一并隐而不发!可结果呢!”僵在半空的臂膀缓缓收回,拳心寸寸收紧的可以清楚的看到一根根暴起的青筋,“谁知老八竟过河拆桥想要趁机一石二鸟!因为十三弟告发在先,皇父本就对他起了恨意,后十三弟为我顶罪,皇父联想之前一事便深信不疑了,且更是对十三弟恨得咬牙切齿!”
埋藏心冢多年的事实真相已经一点点浮出水面,接下来的一通诘问听来则更像对于难平戾忿的一种宣泄、一种怨念。
他连连指责,连连道着老八他做的对么!他纵使再介怀我,我既已经跟他结盟那就是站在一个阵营里的,至少在那件事上是一起的,他委实不该如此!纵使在一场战役里杀害盟友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何况还是亲兄弟!
十三弟的身体本就不是太好,若不是拜他们所赐,腿疾又怎会恶化?他如今这一身病痛全部都是他们给的!你知道么?当初十三弟被囚,我费尽心机才从皇父那里求来恩典去看他,你知道他有多孱弱、他有多憔悴,我有多心疼!那一次的见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他被释放,却背负了“不忠不孝”的莫大罪名,连一个区区门客小吏都敢堂而皇之的对他不敬、占他地界!我们兄弟两人抱负不展、担惊受怕如履薄冰的在尘埃里苟活了十多年也全都是拜老八他们所赐!
风水轮流,该有他老八触霉头的那一天!那年老八病重,正是我向皇父谏言将他从养病之所移至家中的。这是他的报应!一切都是他该得的报应!时今朕登临大宝,只要朕在一日,就不会让他们好过一日。朕会把他们攥在手里一点一点的、慢慢儿的折磨他们,让他们身心具摧生不如死!
最后,胤禛走到了云婵面前,一把揪住她高高竖起的旗服前襟,在她细碎耳畔压低语气一字一句、忿忿狠狠又夹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戾:“你看着吧,放心,你会看到的……你会好好看着的。朕要你亲眼看着,看的仔仔细细……你会从头到尾全部都看的清清楚楚!”最后一句语气又是一挑,他嫌厌的甩开她,大步离了充斥着人心间凄风苦雨的疏朗殿堂。
又是一道闪电劈头而下,云婵孱弱的身子顺着门棱一点一点滑脱在青砖地表。她苍白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孔,悲到浓时、情到多时,反倒再也变幻不出哪怕半分情态。
她在心里扯出一道颇为无奈的苍哀苦笑。
我做了什么,作甚要变成你们宣泄心情的玩偶、寄托恨意的物什?
若当真是玩偶、是物件也好,因为它们并非血肉之躯,不会苦也不会痛。可我偏偏是血肉之躯,偏偏这样整日整日的苦着、熬着、痛着、悲着……穿了秋水也望不见一个盼头。
冤孽啊……
前人田地后人收,占什么?得便宜处失便宜,贪什么?
冤冤相报几时休?结什么!世事如同棋一局,算什么?
穴在人心不在山,谋什么?一旦无常万事休,忙什么……
。
雨还在下,至少由临近黄昏时、一直延续到次日黎明,都是下着的,且越下越大没个渐小的势头。
八爷在九弟的护送下回到了廉亲王府。“廉亲王府”这御赐的金匾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平静的面目霍而一下染了狂笑,笑天笑地更是在笑他自己。他实在太疲惫,似乎从不曾有哪一次的累身累心及得上眼下半分。终于,他绝了万千浮华尘埃的英伟的身子瘫瘫一软,若不是九爷在旁边一直扶着,他恐怕会再度倒在大雨浸染下的湿漉漉的泥泞地表。
千折纸宫灯在暗夜雨帘里亮的幽幽,似一团幽灵鬼火,看来孤凄凄的哀凉。八福晋便那般立着身子默默看着,泪水早已斑驳了曾那样清澈的眸子。她手持着这一盏灯遥遥望着、盼着、焦虑着,始终执着的等待着丈夫回还府院;她要为他照亮一条回家的路,告诉他即便这个世界一切都已被黑暗吞噬,他的身边也始终还有她在,有她为他带来最后的、永远的光明,即便只有一丝半点。
然而眼下,当她看到那样狼狈萎顿到癫狂的八爷,巨大的疼痛便在弹指间铺天盖地的吞噬了整个心房,她整个人便跟着僵硬了,甚至连上前搀扶一把都已忘记……这样的日子,不熬到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便永远也熬不出一个头来。
那天,九爷与八福晋一起守在八爷榻前,默默然守了整整一夜。
直到黎明的白昼驱散了永夜苦雨几多阴霾,朝阳迎着苍茫大地投下一抹金灿灿的笑脸。九爷剑眉一蹙,想了一夜、思了一夜,在这瞬间,一颗心突然横下,他道的遒劲有力、稳稳沉沉:“八哥,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唯唯诺诺的活了!再也不了……”
既然横竖都是错、左右都难做人,无论怎样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一个最终的结果,改变不了一个殊途同归的命途,那么予其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如履薄冰般的生怕行错踏错,倒真不如顺心随意活出个真性情来!
无非河东河西得势失势的道理尔尔!时今这个结局,什么也不说了,愿赌服输,除了认下还得认下。
我们输了,我们愿赌服输!
但要知道,一个人可以被奴役的是身子,却永远也无法奴役他的心、他扶摇九霄高高在上的桀骜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