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一个错愕,不知所谓。
这边十三并没去理会他,亦抚着栏杆凭栏远眺:“当初你见皇父废了太子又贬了八哥,便有意去为太子求情,是以让皇父觉得你与八哥之间,不过是兄弟情义尔尔,并无其他。”他顿顿,言话轻快,“储君必要有人担当,他们二人都倒了,你便欲重整旗鼓,让皇父把目光放到你身上来。”
“我是没有办法。”十四皱眉,“我与八哥是一条船上的人,八哥倒了,我总要考虑自保,往后亦能保住他们。”
“哦?”十三侧目看他,眉弯挑起,神态玩味,“那你日后既然看出来了,又为何没有打住,反倒继续抢占风头?”
十四长长叹出口气:“这些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猜测,我也不确定。”边在心下作想,边复又道,“另一方面,我是顺着皇父的心走。皇父既然希望把所有人的目光从八哥身上移开,又欲变相给我权势以增八哥实力,那我也只好陪着皇父演下去。”言此,目光沉沉向十三身上压过来,“十三哥,你知道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政治大博弈中的一枚棋子,除了顺势而走,没有任何办法。”
没有任何办法……
冷月为这茫茫大地投下一层浮光掠影,飘摇的浮云为其间景致平添起道道明灭,娑婆世间被点染的绰绰约约。
“是么。”十三应声接口,不似发问、倒似凉薄,“那你既然看出了皇父的苦心,为什么没有告诉九哥?”
字里行间的不屑一信,十四爷自是听得出:“都说了我自己都不确定!”他扬声,又在中间有了缓和,“告诉九哥我怕节外生枝。”
十三抬目:“仅仅只是如此?”
十四颔首:“那还会是如何?”
一问一答,十三莫名只觉好笑,事实上他真的摇头笑开:“你需要九哥。”须臾后,他亦沉目,稳稳的接言阐述,“若九哥明白了皇父的苦心,他便会弃你而去,继续去保八哥。”于此看向默声不语的十四,“那个时候,八哥的实力便会增强,对你便不利了。”
争争斗斗、浮浮沉沉,十几载的光阴流逝在时空的断层里。原来真正处在那方智者高地、无声远瞻的人,竟是蛰伏许久、淡出视线的十三阿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事翻云覆雨,太多复杂人事不是能于常理之中想象的到的。
“……”十四略停,语气低了几分去,“我从未想过。”
“对,我信。”十三接话极快,侧目轻呵,“你从未想过……呵呵。”
这副无法摸清真实意味的样子,使十四不妨便是一急:“两条腿走路难道有错么?到了最后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么八哥败了、至少还有我撑着!我们便会有一线生机!”愈言愈激,语气也一句重似一句的着重,到了后面已经高抛扬起、歇斯底里。
旷古的风沙裹挟了风的萧音,在苍茫大地间回响荡漾,似可解得人的心境郁结。
半远半近的路,半深半浅的殇,半真半假的慌……跌跌撞撞、起起落落,我们又都抓住了些什么!
伸展的臂弯感知着从广袖里灌溉进来的一脉蒸凉,十三仰首阖目,似是卸尽了通体上下所有的铅华疲惫。良久后,深深做了一个吐纳:“或许你是真心的,或许你是在自欺欺人。又或许……两种都有。”启口的言声沉淀起瑟瑟萧索,他皱眉,整个人显得严肃又自嘲,“人真的是一个最为复杂的矛盾体,时而真心、时而又在欲望的驱使下自欺欺人……”言于此处,转首对着十四笑笑,“别不承认,谁都是这样。”垂睑摇头,口吻正色,“生在皇家,感情与争夺从来就不是相悖的。”似想到些什么,他缓了一缓,又接口,“我的心思不在那儿,时事并没有造就我于如此境地,所以我一心一意跟着四哥走每一步路……若我处在你的境地里,我也不保证我不会动心。”
却是实话。
“我不知道。”十四展颜却叹,“也不愿知道。”他将落在肩头的浮尘沙土就势弹去,抿唇略忖,“我心念着兄弟情义,但我不敢说,我丝毫就没有对那个位子动过心。”言完最后一句话,他自己亦笑起来。才不过一个须臾,他忽觉此身此心全都变得轻盈而通透了。因为积在心底里闷着、堵着的那通郁结,终是释怀了。
泠泠夜光与溶溶月影交叠纵横,如水如波间,十三侧首皱眉:“我在想,如果到了最后,败的是四哥,剩余着僵持不下、你死我活的是你跟八哥。那这盘棋又会是怎样一种境况?”
十四颔首轻呵,带起几分久违的疏狂落拓气息:“可惜啊,没有如果。”他展袖负后,抬头放眼在昆仑冷月、彩云缭绕间,“时今胜的是你们,败的是我们。这些话还有意义么?呵!”终是以重重一叹做了归结。
“……你现在,最好安生些!”十三有着须臾的沉默,凝起目光在十四身上重新聚拢。
十四扫他一眼,落拓未退、讥诮又起:“成王败寇的道理,我懂。”
十三目光霍地凛下,如墨眉目勾出几分锋芒戾气,语气发狠:“你懂最好!”
……
歌不尽繁华紫禁浮沉跌宕,在这苍茫浩渺的永夜,幽幽天光映的十三一袭长袍有了几分璀璨的味道。
十四注目向那个愈行愈远的决绝背影……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无形的鸿沟已经拦在了兄弟们中间,阻住了各自的去路,终抵达不同又太相同的一个归结。
只是,看一眼吧!就再看一眼吧!
最后,最后一眼了……
。
晨曦的微光暖阳扫在身上总是暖暖的,因为专属于新生的韵致被带起来了。
十三爷按着惯例往御书房觐见雍正,走过场的礼仪行完之后,却听四哥稳稳一句:“你去看你十四弟了?”
胤禛依旧还是以前那个胤禛,只是内敛冷锐间平添一丝锋芒,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在他身上一览无余。
兀地闻言,十三没防一怔,须臾缓神后,忙跪地欲言。
“哎……”胤禛见状,急忙将他扶了起来,眉目沉下,“你做什么?四哥没有怪你的意思。”
即便现下二人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但彼此之间那些熟稔怎么都挥之不去。十三对四哥是了解的,也自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无心无意,便跟着站起、未发一言。
暖阳为这森森大殿洗礼了一层薄薄织锦,淋漓波光映的这位新君愈发丰神凛冽、却又沧沧桑桑。他将目光透过瑞脑里缭绕起的袅袅余烟,定格在悠远的进深,又忽而便没了聚焦:“看看……也好。”他缓缓。
十三显然是懂他的,颔首笑笑、目光沉淀:“皇兄心里,还是记挂着十四弟的。”
穿堂风起、帘幕轻曳,胤禛眉心却展。他将负在身后的双手慢慢舒展,似要沉溺在静好的浮生流光里、又似想从那些看不到的尘烟过往中抓住些什么。良久良久,终于兀自笑笑,摇首叹了口气,没做言语。
覆雨翻云的万丈软红呵,一阵风起、尘埃并暗香盈袖。人事盛衰、离合聚散,满怀的,何止一个离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