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衣袍如雪。
十四阿哥独自凭栏,在夕阳渐沉的溶溶碎金间,整个人被剪影的愈发俊毅挺拔、精英秀气。
他是一位极俊美的儿郎,自出生时便系一身潇洒繁华,又更兼拼搏上进,实乃世间丰物。只可惜啊,偏偏落得帝王家,注定一世一生都不能极尽完美的帝王家……
十三爷从小道台阶间款款步上楼台,摆手止了欲要通报的管家,兀自立在那里、双手负后,朗朗扬声:“呦,十四弟好兴致,看日落呢?”他的声音含着浅浅一抹笑,被不同心境的人听去,感觉也各自不一样。
十四应声转身,扫了十三一眼,答的亦讪讪:“是啊,夕阳无限好,只是……”随口一句,却没能说下去。太伤感了,辅配他当前的境况与心情,显得大大不合时宜。
但十四的心情十三理解,便笑着摇摇头,大步向他走过去:“听说你就要前往遵化看守皇陵了。兄弟一场,过来看看你。”
“听说?”十四侧目挑眉,只是玩味,“大事小事还需你‘怡亲王’听说?有什么能是你不知道的!”
“怡亲王”三个字,十四有意咬重。是啊,十三与自家四哥之间的关系,没有人会不了解。那么很多事情也都诚然不必多说了。
顺着一层一叠漫溯起来的晚风,十三爷颔了颔首,没有言语。
须臾沉默,十四稳言:“那纸团不是我扔的。”这次的口吻突然便有些沙哑、有些无奈酸涩,“我没蠢到那种地步、幼稚到那种地步!”临了一叹,仰首对天,任清风将杂乱思绪梳理个淋漓酣畅。
十三重新抬目去看他,眉心却展:“是不是你做的,已经不重要了。”
“何解?”十四皱眉好奇,侧首发问。
十三兀地一下笑开:“你不知道何解?倒来问我。”
见他如此状,十四倒不催促,亦是哈哈一笑:“十三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吞吞吐吐!”边漫不经心的在他身上轻扫一眼,“做了亲王后,人倒愈发圆滑了。”
他的嗓音是不太客气的,像在玩笑、又像在讥诮,且不加掩饰,明明白白落在心里。
十三抿唇,旋而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你恨四哥。”他开门见山。
“哦?”十四转身正视过来。
十三不缓不急,言的稳稳悠悠:“你恨四哥夺了你的位子,夺了你有朝一日坐拥万里江山的快意。”时至如今,那些昔日不能摆在台面儿上的话,直说了也无妨了。尘埃落定,倒不如一次宣泄干净,换得个磊落痛快。
十四笑了一下,姿态轻慢:“恨,我是恨。”兀地语气一转,眉目沉下,带起弥深寓意,“但实际更该恨他的人不会是我,该是八哥。”最后四个字咬的着重、落地沉沉。
“那是自然。”十三迎风展袖,让一丝丝专属于将晚天空的凉意灌入宽袍,“八哥跟皇上斗了一世。”声调轻飘,没把十四的话放心里当回事儿。
十四闻言,免不得鼻息哼笑:“不在于此。”虽带着一股子讥诮凉薄,却明显话里有话、真味叠藏。
十三一个激灵,下意识铮然侧首:“什么意思?”
是时,一轮火红艳阳已经不知何时昙然沉下,如织如盖的暖融融天幕顷刻便轮换上了一副清冷肃杀的凄艳织锦。十四并不急于去答十三的话,低首笑笑、又抬首:“十三哥是聪明人,难道对于皇父的心思,当真没有一丁点儿的揣摩研究么?”
唤的是“十三哥”,而不再是“怡亲王”。
称谓变了,两兄弟间一开始的剑拔弩张,也跟着换做了开诚布公。
果然,十三并没有太多的惊愕迟疑,展颜笑笑、语气沉淀:“你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皇父是属意八哥的?”分明应当有若晴天霹雳的一语,眼下却被十三言的平淡无奇。
显然,康熙皇帝的心思,看得懂的远不止十四一人……
十三的波澜不惊并没有令十四感到意外,他缓了口气,开始道的徐徐:“当初皇父废了太子,又借着良妃娘娘周年之际贬了八哥。我横竖想不明白,皇父是真心爱着良妃娘娘的,这一点凭谁都看得出。那又怎么会在良妃娘娘周年之际,那般对待八哥?”他喟然一叹,凝目看向心照不宣的十三爷,“不应该,太不应该了……”于此微顿,又道,“后来我又听说皇父乔装出宫,去看了八哥。这之后,所有的疑惑似乎都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沐着如织如盖的薄凉晚风,十三敛了一下眼睑,没有接话。面上那副淡淡神色稳沉如素;十四所言,他亦赞同。
“但我也只是怀疑,还不敢肯定,毕竟伴君如伴虎。”十四自顾自继续,“于是我决定试探一下,便进宫去看望了被幽禁的废太子。”语尽转目,“你当废太子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话?”
“什么话?”十三微疑。
十四将身对着高高的白玉栏杆,俯首向前探探。抬臂展袖,让自己陶醉在习习晚风间,整个人忽地便觉似飞若扬、恍若飞翔:“废太子说,‘我明白了,我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良妃娘娘在世一日便安全一日的人并非是老八,该是我。良妃娘娘不在了,皇父那个早已许了千百次的纠葛与决心,便终是要下了。服了,我服了……’”语尽重新将身子稳了稳,素指搭在错落的栏杆间,指尖隐约泛白,宛如起了涟漪,“那个时候明白的不仅是废太子,我也明白了……虽说事后皇父因我去看废太子一事嘉奖我,但那更像一种做给天下人看、转移天下人落在八哥身上目光的走场面。皇父一直是珍视着八哥的,早先在他与废太子之间摇摆不定,日后又对八哥明贬暗保……最熬神熬心的其实是他。他废了不少苦心啊。”
“费了不少苦心的不是皇父,而是十四弟你吧!”沉默良久的十三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