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色湘帘“哗啦”打了一道铮然,八爷把玩着碧玉扳指的手僵了一下,侧目便见十四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十四的步子很急,簇簇的韵调带起了紧密的穿堂风声,一张面目苍白泛青,竟偏着些枯槁意味。
如此情态的十四弟,八阿哥还是头遭看见;心念着他该是与自己一样,其间心情,寥寥怅怅毫无二致吧!
不想十四又行几步,急着语气切切开口时,问的却是:“八哥,怎么没在你身边看见小婵?”
心念一滞,十四的反应似乎出乎了八爷心里的意料、又似乎并没有出乎意料,只是他对于老四登基一事这般不闻不问,开口便是这么句话,委实叫人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似乎方才皇父灵前扶棺而哭、将了新帝一军的,同眼前的十四爷并不是一个人。
“八哥。”八爷尚且没顾上答话一二,这边十四又是一句急匆匆的接口,“廉亲王府的管家跟我说,小婵在我出征后便回了蘅苑客栈。可蘅苑客栈三个月前便倒闭关门,当家掌柜的也不知所踪,更别提小婵!”疏疏朗朗的萧风灌溉在他开阔的衣袍间,渲染出纠葛眉宇之间的成熟风雅,然而沉稳气度已被心下这股急切搅扰的乱糟糟了,“八哥,你知不知道小婵到底在哪里?”他眉宇压低,口气是极恳挚无奈的,甚至带着几丝瑟瑟颤抖。他没有办法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八哥是他唯一剩下的最后一丝希望,极稀薄、极脆弱的希望……
木格子窗忽而一下发起了瑟瑟的响,那是风的频调带起来的。同样带起来的,还有无边的寂寞。
沉默须臾,八爷缓缓握了一下拳心,身子没动:“云婵小丫头死了。”
死……了?
太过直白的字眼,甚至没用“走了”、“不在了”、“永远离开了”这些可以委婉一些的词话。直震的十四心口一抖,一时脑里心里竟只剩下成阵成阵的放空虚白。
八爷却转过了目光,把视线直直的迎向十四,语气自是低沉的,可眉宇间染着的那怀情态分明只是淡淡的样子:“就在你出征西北时……你走后的两个月,云婵去的。”他顿了一下。
似乎整个世界都已跟着死去,沉沉昏昏、闷闷仄仄,再也无了任何声息。
八爷沉沉的目光定格在十四的眼角眉梢间,满满溢溢不止是鼓励、不止是伤心,还有无奈……他没有开口劝说一字、也没有安慰一字。不是不想,是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说这话、该怎样措这词。当现实直白的摆在那里,无论残酷亦或锥心绞痛,你都得去面对它;那么其余那些喋喋不休的言辞,任何字句,都显得那么苍白孱孱、脆弱无力。
是不是当痛到再也不能加深半分的时候,反倒不觉得那么难以忍耐了?沉默,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只有须臾。十四从目光到神情、再到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若不是先前已经承受过了突然被告知皇父已去的事情,此时此刻只怕他整个人尚且未及再言一二、便已经直接昙然倒在地上:“小婵埋在了哪里?”带着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冷静,十四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淡淡微微的唯一一句话,竟是再也说不出其它来。
十四弟的反应在八爷看来,反倒是正常的。大痛喊不出、大悲却无泪,他明白十四此时已经濒临崩溃,从十四虚白的面目、瑟瑟打着轻颤的嘴唇都可以看出,那是纵使冷静沉着也掩盖不住心里天崩地裂的伤。
八爷略想一下,垂目扯了个谎:“听蘅苑的掌柜说,云婵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舅,便跟着回了自己的老家。当时已经病的不行,回去之后就……也没人知道她的家乡是哪里的。”他记得云婵曾说过这些,对,就是云婵早年离开八贝勒府时撒的那个谎。如此,八爷便顺着把那谎继续坐实、讲圆,听来自然可信些,“是痨疾。”又补充道。
四季娑婆、一世朦胧,凡尘烟火几多作弄。这边八爷话音才落,十四忽而仰头对天、一阵哈哈大笑。
他的面色愈发脆弱如金纸,离合神光与颤抖唇角因着笑意太恣意而变得萎靡凄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无喜无悲、醉醒不知、烟水两忘……纵览他们之间缘分,竟一直都是一场捉迷藏般的追逐游戏。他在,她离开;她回来,他又离开;时今他回来了、且注定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但她却走了……聚聚散散、浮浮沉沉。缘分如那一瞥的惊鸿平沙雁,无语唤真真。
肆意的狂笑渲染着弥深的悲凉,分明有泪水落下来,一颗心似乎都被浸湿、都在滴血。十四那般且笑且叹,他笑着喃喃,只道着自上次一别,我们才分开不过半年,半年而已,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跟我走!你到底有什么顾虑?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过客,可每个人也是每个人的执念。他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漫漫生命里一个不知是否太匆匆的过客;可她对于他,却是生命里全部的、永恒的定格,那么亮那么亮,那么明媚,那么美丽,那么、隽永。
她用她的生命为这段无果之爱画上了句号,把万千浮尘变作前身旧梦,看似终了;而他则要用往后绵长生命来独自铭记、独自追忆、独自凭吊……活着的人,永远都是最痛苦的那一个。但只要有他在,尘世便不会忘了曾有过一个她!
不想死去,因为阴司之路太渺渺,我怕不由我的掌控,我怕我会不再记得你,我舍不得忘了你。爱还在么?还在的,会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的……只有活着才能爱,但死亡会让爱永恒,会让任何东西永远的、永恒。
袅袅乌沉香涣散了满室,淡淡微微的气息飘摇了自在的清梦,仿佛那时她还在……
青烟香榭里,八爷皱眉摇了摇头,起身向十四走去几步,从袖管里取出了云婵留下的那封书信:“这是小婵留给你的。”他的语气里情态难测深浅,落寞哀伤之意却是显著。
十四早已步入癫狂,整个人都昏昏然不识一切,可听了八哥这句话,一个骤然,抽离开去的神态似是重新回笼般的,他抬手接过,急急又小心的展开来看。因为分明心急,却又怕将纸张弄皱,故而手上的动作便打了碎碎的颤抖。
信笺在指尖展开,一行行精致秀气的小字浮现在视野里:
“
以物物物,则物可物;
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
一念缘起,忧怖皆生;
一念心灭,万事大好。
何处相逢,何处无物;
何处不逢,何处有物。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是心是佛,是心作佛;
万法唯心,无心成佛。
无牵无挂;无智无得;
无色无相;无嗔无狂。
祸往福来,触目皆空。
花开花谢,梵音转;
人来人往,泪千行……
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蒙眬又是谁?
悲欢离合多劳虑,何日清闲谁得知。
不如不来亦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
”
这封信不长,可写的极其用心,禅意珠玑,其后引的是当初顺治爷吟诵的佛语。字里行间淡然洒脱,所求所诉无非是言一个“空”字,让他忘了她。
在十四看来,却字字滴血。
他依旧是笑着的,却不再是肆意萎顿的潦潦笑意,而是流着泪苦笑。
小婵啊小婵,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没有解释、没有理由、没有宽慰、没有许诺……你知道我一直期待着的是什么,然而你即便是生命里的最后一刻,都那么吝啬的不肯给我哪怕一句答复?即便留给我的最后这一封信,也是这般清淡寡味的调子!你当真便这么就此万般皆放、把一切全部看开?可你却留得个中禅意来让我独自参悟。你是想通过这封信表达什么、劝阻我什么?
好,我告诉你,即便你已不会听到不会看到我也依然要告诉你:因为你,我不愿“不来”;也因为你,我渴求“不去”。倘使不曾遇见你,我又怎知失去你才是人之一生中最大的疼痛?若没有你,大千世界再没什么可以让我有喜有悲。即便一日又一日循环不息的苦心志、劳筋骨、空乏身、饿体肤、惶惶然怯怯然的过活……我也不悔,我也不要得那个清闲,我也甘之如饴!
何为足,何为足……唯识卿才喜、唯爱卿才足!
很多往事织就成了空布袋,凝固在历史断层流光其里的只剩下悠悠风声。过去了的事物终究再也找不回来,那么遗余下的遗憾和不解,便也成了永远的遗憾、和永远的谜团。
小婵,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要的不多?权势、江山全部都是无足轻重的附属品,争时要争一把,争的时候努力去争,得到了固然好,纵然最终换来一个失败也毫无所谓。从头到尾、归根结底,我只在乎我在乎的那个人,你到底在不在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