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整个人再也难以禁住的颤颤轻抖,他抬起墨眉,便那般定睛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威严皇父。这目光太热烈、也太深沉,不是气愤、甚至连哀伤都顾不得,而是含着一抹最卑微最卑微的入骨祈求。看在眼里,刺得人心里生疼。
人很坚强,饶是再大的浪打风吹都能够纹丝不乱风骨;人很脆弱,只需要一个稍稍的字眼、一场轻微的病疾,便可令彼时那样立地顶天的丈夫在弹指间颓然瘫倒,经天连日忍受着漫无边际的刮骨割肉肆虐折磨。
才不过几日光景,八阿哥整个人变得愈发憔悴萎顿,且又不知怎的染了伤寒,那病情不仅丝毫不见好转,甚至还日益加重。而他的生身父亲,那个曾经在他那位美丽额娘身上投注于全天下最深浓的爱的皇者,却只在三阿哥呈明病况的奏折上批复了“勉力医治”四字。
纵使有着再天渊莫及的仇恨,皇父此举看在眼里也真真殊是无情!
如此不休,他甚至还言语贬损,只言八阿哥乃是听信小人神棍哄骗,因果报应、咎由自取。
一位父亲在儿子病重难耐之时所给予的不是温情,一丝半点都没有,而是更近于讥刺的口气!更有甚者,为避免回京途经八阿哥养病之所,康熙帝授意于塞外返京的前一日,将八阿哥先行移回家中。全然不顾儿子已近垂危,只恐自己招了晦气不祥。
天家恩情竟稀薄于此!更况乎还是父子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脉的、血浓于水的没法子割舍的天然亲情?
“皇父。”又是一声低三下四的央求,九阿哥已经几近绝望,连声音都变得绵绵弱弱没有力气,却依旧做着最后几分强持的坚持,“八哥时今如此病重,若移往家,万一不测,谁即承当!”他的语气带着哽咽。这不像毒蛇老九一贯的作风,可见委实急了,“皇父!”他又一匍匐叩首,这声“皇父”听在耳里更似一阵冗冗长长的叹息。
这样一群见风使舵、谄媚卑鄙的小人啊!九爷心下颇为嘲讽的不屑。平素里一个一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时今关乎八贝勒身家性命时,胆敢站出来予以坚决反对的,却只有九爷一人。
这件事情,九爷是不打算告诉八哥的,时今他已身心具疲,又怎能再以如此世情凉薄扰他?对兄长的真情义不一定要让他知道的彻底,横竖尽自己一份力便够了,事后回想起来也无愧于自己的心。
被缠的久了,接下来皇父的一番话却着实让九阿哥愣住。
皇父那般轻描淡写的摆了摆手,眉宇之间情态轻薄如斯:“八阿哥病极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断不可推诿朕躬令其回家!”他反推卸责任。
如此一来,倒是真真荒唐好笑,不知是悲极反笑、还是本就值得一笑,九阿哥忽然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一颗心只在弹指便觉拥堵不堪,似是被人生生剜了一刀、又满满的塞进了一捧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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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凉了,北京城的秋冬交替从来都不太明显,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似乎都已笼罩了一层厚厚的冬的肃杀气息。算来心下里搁着的诸多事情,倒是如此应景。
八贝勒府还是先前的那座八贝勒府,只是人事盛衰的感慨在这其中被演绎的淋漓尽致。车马盈门的热闹鼎沸似乎早被压制,行步其间平添更多的是铮铮寒意。
“哎,我跟你们说。”萧萧黄叶落成堆的庭院小径上,一个蓝衣双短髻的侍女眨着一双精光流转的小眼睛,点着几颗黑痣的丰盈下颚一上一下的絮叨,“皇上下旨停了贝勒爷的奉银和奉米了!”她招招手,身边握着笤帚扫院子的几个女孩子便见了糖般碎步小跑着过去。
几个侍女围在一起,方才那个发起号召的侍女便一清嗓子、细细徐徐言的愈发眉飞色舞:“我方才经过正堂的时候,亲耳听到宫里来的人传了旨呢!”
“呀!感情这是要跟八爷恩断义绝了?”另一个身材瘦小的侍女慌神接口。
“谁说不是?”身边不知道是谁跟着附和了句,“早前便有的音讯了,贝勒爷算是完了。我看咱这一大摊子人也离散伙不远……”
你一句我一句的自是越讲越乱,几个侍女嘈嘈杂杂的交头接耳起来。
“放肆!”远远过来的云婵刚巧撞见这一幕,怒由心起,张口一声呵斥。
这边侍女们猛然经了一喝,方才罢休。齐刷刷的回头往声源起落处看过来,昙然间刷地苍白了一张张粉脸。
天风掠了耳畔一缕缕流苏碎发,这人经了风的渲染便或多或少濡染上了几层凄凄迷离。在怒容昭著、心绪起伏难平的云婵身边,正立着华服袭身、威严凛凛的八福晋……
“八福晋吉祥。”这些在王府里头做事的下人最懂察言观色,前一秒尚且兴奋连连、喋喋不休议论的热闹,这一刻早忙敛住乱绪纹丝不乱的行了礼数。
云婵早前几年也一直都在贝勒府侍奉,跟这些侍女下人按理儿说也该熟识。不过她有意无意的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却全部都是生面孔,竟无一分熟稔可言。显见的,人事更迭素来不减,便连使唤婢子也是会换了几换的。
萧萧黄叶被拔地而起的呼啸天风吹鼓的遍地都是,金灿灿的颜色溢满眼眶,整个世界仿佛刹那间便肆虐了。
静,死一般的寂静……良久良久,八福晋不发一言,只就那么微丝不动的亭身立在晚秋精致的心碎中,脱似一幅神画美人图,却又鲜活光丽,不板、不结、不死:“是谁挑起的话。”朱唇微启,八福晋终于开言。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由低而起一股凛然韧劲儿放在那里,入在耳中直唬得心也跟着颤了几颤。
那些侍女们早前不见八福晋免礼,自是不敢私自起来,眼下还僵僵持着那个曲身作礼的姿态:“是……是秀秀。”有胆子大一些的慌乱的垂了垂眉目,嗫嚅着声音徐徐告发。
想来是逃不过一顿责罚了,人群里那个唤作秀秀的侍女双肩没禁住开始打颤。
八福晋却不慌不乱,娇好且高贵的通身气韵流转在威威眉宇,目光脱似两道冰雪铸就的利刃:“你过来。”她对着秀秀目指过去,口气淡淡。
越是这般不动声色的人,其里内在便越是深沉难测,爆发出的瞬间璀璨也是最撼天动地、山摇河滥的……
那侍女愈发颤了几颤,抿唇咽咽口水,也不敢抬头:“是,是……”断断续续的应下一声,垂首低目一点一点挪行过去。
八福晋却不再发话,就那么等她出列走过。似乎持着最好最深的耐心。
近了一分,又近了一分……八福晋仍不动不言。
直到那侍女缓缓近到距离八福晋一米开外、半米开外处,心下里的擂鼓不知打了多少回时,意想不到的猝然巨痛突兀袭来心上,接连闷闷的窒息之感跟着盖地铺天。
人群免不得起了一阵惊呼,但是很快,那惊呼便化成了因为惧怕而生生压制住的寒噤。
是的,如此意想不到,八福晋猝然抬臂伸手,戴着七彩珐琅尖指套的五指直迎着那侍女便过去,狠狠的掐在她嫩嫩软软的脖颈上面,指间力道渐起,越收越紧,面目却不动不乱半分,仿佛只是掐死一只嫩雀雏鸡般简单干净。整个人都是平和淡淡的。
秀秀一张面目由惊悚、胆怯逐渐变得狰狞,竟是连一星半点讨饶的契机都不能有。八福晋的指尖狠狠卡着她的脖颈,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息。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在场人群皆屏息凝神,没人胆敢支言半字。直到那侍女软软的身子滑溜溜瘫倒在蒸凉地表,最后一阵筋脉抽.搐后,再也没有了呼吸。
肃杀的西北风掺杂着一股鲜血甜腥,莫名震撼、莫名诡异。八福晋焕然抬眸,娇娇娟面拢着一层冰雪铸就的高洁:“再有胆敢胡言乱语、大嚼舌根者,犹如此人!”不怒自威的语气,只有云婵明白,在她骄傲的外表之后藏着怎样一颗哀哀苍苍的女人心。
云婵眯起一双含着迷离的眸子,默默然看着眼前的八福晋。风遮迷了她的眼睛,却遮迷不了她的心。她佩服这个女人、也心疼这个女人……这个血统高贵且行容端雅的高洁女子,便如此用她一副消瘦的肩膀扛起了贝勒府的大半边天。
自打黑鹰王之事后,她憔悴了许多,似乎一夜之间老却十载。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陪着自己的丈夫踩着寸寸刀锋、行在风口浪尖上的女人……她辛苦艰难苦神熬心之几多!
八爷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嫡福晋。”小径一边,管家佝偻着腰身远远的一路小跑。至近前时,他扫了眼地上那具逐渐变得冰冷坚硬的女尸,神色慌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又规整如初。
闻唤在耳,八福晋转身面着那管家:“何事?”极干练的回问。
便见那管家皱了一下眉头,凑前几步,在八福晋耳边将声音压的极小。
语声起落,八福晋明显的颤了一下身子。
云婵心口一震。即便管家已经有意压低了回禀的声音,但因为隔得极尽的缘故,云婵还是明明白白的将那话儿听了个详尽清楚。
“嫡福晋,皇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