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悲还是该喜,昔日里原不过出去喝了喝酒、听了听小曲儿,做甚便给自己惹上了这么一通凭空里掉下来的麻烦?
红娘的勾当他还没那兴趣做,又或者说,当初也原不是他做了这个红娘的……可那红线牵住的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对儿鸳鸯,那是两只雌鸟啊!
却偏生又什么都不能说。倒不是不忍,只是若说了,怕眼前这小麻烦人物会更缠他缠的紧,毕竟徒徒相思了这么久的日子……若知真相,还不恨他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活生生扒了他的皮?
好一个钮祜禄家的青竹啊,比当初的云婵还要难磨个千百倍!
这么想着,九爷干脆把心一横,决定再如前几次那般将她打发回去了事儿:“喂喂,我说你好歹也是一个姑娘家,这么经天连日往我府里跑,你不怕旁人指三道四么!”他眉心皱起,没给青竹好脸色。
不过青竹素来明媚活泼,又知道九阿哥是个什么性子,不仅没恼,面上那笑还愈发甜到腻人:“我有甚好怕?九爷虽倜傥风流,但对我们良家女子也素来正派的打紧。”她抬眸讨好,“表哥……”
“打住!”九爷抬眉摆手,“谁是你表哥?你表哥是老四跟十四,找他们去!”边言语间挣开了牵着他袖子的青竹,转身便做了个要往院里走的姿势。
剩得青竹在当地里走也不是、留也不得。略有忖想,她忙紧跑几步跟着上前,展袖拦在了九爷的去路:“谁说不是?”她嘻嘻笑起,“德妃娘娘是你母辈,算起来你就是我表哥!”
好一个概念的偷换……不过算起来还真是这么一回子事儿。
前路被青竹展袖拦着,九爷虽看着眼烦,可这青竹毕竟不同于其她出身低微的女子,他也诚然不能硬生生把她推开,是为不礼;且青竹既来他府上拜会,那便是客,他也不好差人硬把她赶出去,那是为不合主客之道。
一时半会子,九爷只好停在当地,依旧不太有好气的颔首一叹:“你……到底要怎么样?”心下着实无奈的打紧。
眼见九爷停了步子,青竹适才重新将身子稳稳,换上先前那副讨好的神情语调:“好表哥,带我去见见十七爷吧!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十哥他们都不肯帮我……”言至尾声,她小嘴一撇,颇为委屈又怜人的小样子。
就知道还是为了这事儿!
其实说白了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若不是当初的“十七爷”为云婵假扮,带青竹进一趟宫见见十七阿哥也是无妨的。可偏偏青竹心下里真正惦念的那个人不是十七弟啊!真要让她知道这档子事情,不定要节外生出多少枝来呢!不行,不能应她,绝对不能应她……好在她阿玛阿灵阿素来跟他们走得极近,这样一来她便只能找他们寻帮助,其他阿哥不见得搭理她。
“找你阿玛去!”九爷没法子的搪塞。
青竹仰脸嘟嘴:“我不敢……”
这副嫩嫩的样子把九爷心里逗笑,真真是大家闺秀,这种事情也会怕着自己的阿玛。
如此一来,恼不得几许玩味浮在心间。九爷颔首展眉:“小表妹,不如我们都做个让步好不好?”
兀地见九阿哥语气缓和到如此地步,青竹不禁一愣,但很快又喜上眉梢:“就知道还是九哥最好了……什么让步?”眉目弯弯含笑。
九爷心下早便笑开了花,偏生面上有意做了一副为难的样子出来:“你看啊。”他凑近青竹,“你想让我带你进宫去见十七弟。我呢,懒得惹麻烦,不想带你去。那不如我们都各自往后退一步……”他旋即笑起,语气故作低沉,“你也别找十七弟了,跟了我怎么样?”诚然是有意逗她,并无旁心。
一言起落,有若惊蛰响雷打在心尖。青竹娇俏的小脸一阵红润、又一阵发青……就这般红青交叠许久许久,她霍地一下抬睑扬睫怒视像九爷:“混蛋!”啪地一个耳光打在九爷脸上。
九爷尚且没能反应过来,一声“混蛋”便足够让他一惊,接连着的一个耳光便又跟着纷沓而至:“你……”他一时语塞,许是霍然气结,对着青竹“你”了半晌终是做不得下文。
青竹亦是没能料到自己居然会如此过激,呆愣愣站在原地里,半是吓的、半是慌的。
正这时,忽有婢子不及通报挑帘而入。九爷回神,满腔积蓄着的怒焰便发泄在了这突忽闯入的婢子身上,飞起一脚向那婢子踹去:“混账东西!反了你了!”
那婢女受了一脚,唬得忙跪身委地。
九爷还想发泄,但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不由再一次原地木住,有若冷水当头浇下。
婢女说:“爷,去看看八爷吧!良妃娘娘……良妃娘娘去了!”
。
康熙皇帝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美好的初秋,气候却还没有冷的严实,萧萧南风打着迂回的韵致萎靡在发丝眼角,似是吹奏着一阕悠远的清古笙歌。
那一天,良妃病逝在西六宫里。
惊闻噩耗,公公只道着良主子不好了。不好了,这些年来她的身子可曾就大好过?
康熙皇帝弃了手中批折子的朱砂笔,匆匆赶往良妃宫里看她。
他挥一挥袖,遣退了殿里所有的人,就那么与这个已经弥留的女人咫尺相对、静静默默。
良妃卫薇才不过四十余岁,正是一个女人散发着成熟韵味与内睿智慧的绝佳年景。眼下她软软的缠绵在绘着仙鹤的楠木软榻里,整个人已经极其虚弱了。
康熙阔步走过去,在榻沿缓然落座,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抱起:“固执了这么多年,你看,时今想使性子都没的力气使了吧。”他笑,他的声音软软的,便那么抱着她轻轻的摇,颇负爱怜,似在哄慰一个任性的孩子。
那天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话,他回忆起了那年他们的初见,一米阳光斑驳下的微雪红尘,红梅树下喃喃吟曲儿的女子……
她只是软软靠在他怀里静静的听,大半天不言一字。
就在方才康熙皇帝落驾于彼、尚且未及行步进来时,随手截住了一个神色慌张的宫女。且从那宫女手中取了信件,看到了良妃写给八阿哥的最终遗言。
那条遗言看的康熙心惊胆颤,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仅仅是他怒气冲头时自己都无意识的一席话,断送了这个高傲如斯、含着寸寸梅花风骨的仙子般的女人的一生!
那信里封着的是一寸薛涛笺,工整秀气的飞白小字,书着这样伤感悲凉的句子:
“尔皇父以我出自微贱,常指我以责汝,我惟愿我身何以得死,我在一日为汝一日之累。因而再不肯服药。
念去去、心切切,唯望珍重、安好。”
康熙皇帝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生生揪了一下,他温柔的搂紧了怀里的伊人,颔首沉目,那般深情缓柔:“你想多了。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是“我”而不是“朕”。
他口里言的所为何事,她自是知道的。
终于,良妃一张血色全无的面靥之间划了些微动容,她目光微侧,水波一样凝在帝君有些湿润的眼睛里。一字一顿、肃穆冷静:“为了老八,我不能活。”
她是他的帝妃,她是信任他的;纵然半生纠葛、恩怨各半,她又何尝不是把这一颗心也交付给了他?
她的话,他心里懂。
康熙俯下身来轻吻着她的耳根,在她耳畔柔声唤她“薇儿”……那是她的乳名,他唤的那样温柔和煦、情深荡荡。
良妃持着极细碎的徐徐呓语唤他“四郎”。这声“四郎”何其珍贵,何其难得,竟是不知已经隔绝了多少流光岁月……生命行将终止的最后,她那样认真的徐徐着念叨、嘱他:“善待八阿哥。”
康熙从她额角落下一吻,不缓不急,在她耳畔轻声:“放心吧!我会给他最好的……”
八阿哥是他们的儿子,唯一的孩子。他给那个孩子取名胤禩;胤禩之“禩”,盛放最圣洁的圣物所用的器皿,他是珍视这个孩子的。
一滴泪顺着这位高伟帝王的眼角慢慢滑下来,仿若一颗琉璃样的剔透心。良妃微微一笑,漠漠眉宇间似乎不再带有任何眷恋,便那般完满非常的阖上了纤纤的眼眸,上挑的斜飞眼角亦有一滴泪缓然流出。
那滴泪打着轻轻的颤慢慢滑落,一点一点,最终与康熙那滴眼泪相融在了一起。
穿堂而过的风卷携进一阵旖旎花香、还有几瓣离了枝头的不知名花瓣。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宛如一场华丽而庄严的送别仪式。
自此之后,她当真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子,身披七色的凰鸟的羽衣霓裳、踏着彩云曳曳扶摇……就此云深不知处、归彼不相遇。
那天,康熙抱着熟睡过去的薇儿说了好多话,直到暮晚入夜、星辰晶耀,深浓的雾气顺着薄凉的体温深深浅浅袭来身上。
他老泪蹒跚,耳畔回响起了那年她们曾吟过的那一阕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心念及此,他身体没禁住轻轻一抖,不想震得怀中的她皓腕一摆。他赶忙低头重新将她抱好在怀,却无意间看见从她宫装袖口里飘出一条绫绸锦帕。
雪白的底子,其上那最精巧的绣工该是出自她的手笔,绣着两只相依在枝头的鸟雀。那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分明不是十五中秋,可透过斑驳的缠花窗子向外望去,广袤昆仑间的那轮清冷皓月,似在这一瞬间忽然便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