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几声闷响破着空斑斑驳驳的荡漾起来,似是什么擦着柳梢、碧草划过去的声音。
云婵恍了一下神,顺着耳畔那音声侧眸去看。原是一只断了线的红锦鲤鱼风筝。
这风筝做得极精细,缎面上五色的彩鳞在阳光下投了一圈晶耀影像,两条鹅黄色的带子垂在下边,就那么迎着风兀自招摇着。飘飘摆摆看在眼里也是活泼可喜。
黯淡的景深似乎被这断了线的风筝给重新点亮了。云婵弯身将那风筝捡起来,擒在指间微声轻喃:“放风筝讲究的是放走了病痛。人家放走了图个一身轻松,偏生让我拾了这晦气!”她苦笑。
正这时,便见那高伟的拱形院门“刷拉”一声打开,跟着一挑湘帘进来一位神色微乱的女子。
顺一缕天光剪影往前探看过去,只见这女子着了一袭湖蓝点白玉兰花朵的清澈旗装,披着晃曳流苏彩穗的白底短坎肩,乌发绾就的是标准棋头、佩着翡翠蝶形簪。妆容恰当、气质雅丽,随着她往云婵这边一步步走近,云婵渐渐看清楚了她的容貌。怎么说呢,这副容貌并不出众,只能算作平平;但通身上下、举手投足间昭著着的风华气韵,饶是眼下这副微乱神情也遮掩不住的。
“你是?”暗自审视间,来人已经走到了云婵面前,侧了一下目光边打量着,心底下隐隐然似有所悟。
四爷早已下了命令,严令禁止府里人私下议论安置在厢房里的云婵,且勒令不得吐露出去半个字眼;如是,对于厢房里住着的女子,府里上下其实都是有数的。
那来人停滞了不过须臾,心里已明白得很;眼下这主,便该是自家爷安置在这厢房的那位姑娘。不过她来这厢房小院的目的并没有其它,眼眸微扫,温温目光最终落在了云婵擒着风筝的玉指间。
不消多话,想必这来人是来寻那红锦鲤鱼风筝的。云婵边了然着,忙不迭将手里的风筝往她面前递过去:“这风筝可是姐姐的?可巧我捡着了,劳烦姐姐亲自跑这一趟。”她的口气谦然、面目恭敬,倒是一如既往待人接物时的温温性子没变。
说话时那风筝已经重新回到了来人手里,那女子将风筝缓然接了,边对着云婵侧目一笑、颔首言谢。
微笑果然是世上人间最美好的风景,有那么一瞬间,云婵心里暖了一下,莫名奇妙的亲昵感觉跟着盈了心海……
诚然的,眼前女子该不是个刁钻难处的主。见面即是缘分,两人干脆进了内室小坐闲谈。
一来二去间,彼此也有了个大体熟识。云婵的身份已是心照不宣,不必挑明、谁都有着一根清明的弦;而那女子名唤云微,系钮祜禄氏,原为四品典仪凌柱之女,后被赐于四阿哥为藩邸格格。
钮祜禄云微的出身不算太显赫、姿容也是平平、性子亦是和顺温婉;故她其实并不得宠,在雍王府里的地位又为格格,平素里的日子过得自然不是很热闹。不过清净惯了,倒也怡怡然的得着乐趣。
“钮祜禄氏……”只觉如此熟稔,云婵在心下里默默念叨,霍然一下终是想起了些什么事情。她微微苦笑,心说这真真还是缘分!当年我第一次来雍王府、那时还是雍贝勒府,跟着十四爷糊里糊涂的还给迷了路;那次原就是借着贺喜的名头,不想原来贺的就是她的喜!
靡在半空里的娑婆茶烟,为周围景物披上了一件薄纱似的帷幕;云微一张婉约面目便染了几分温存落寞:“云微、云婵。”心性忽起,她抬眸微笑,“怎么读起来倒像是姐妹呢!”旋而转了一下语气,眉目暗沉,“只是我不曾有姑娘生得这样美。”
美么?云婵下意识的屈指抚上自己半张侧颊。是啊,岁月的鬼斧神工真真是一场自然造化的神迹,就这么沐浴在流光的长河里,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假小子、嫩雏鸟。一只山鸡,到底还是涅槃脱壳成了斑斓的锦绣凰鸟。不过凤凰,她到底还是配不上的:“说来也怪,自打方才初见姐姐那一面时,我便觉一股真切亲昵,心底下巴巴的渴望着与姐姐亲近!”云婵柔声笑笑,这话儿言的半真半假。好感自然是有,但处在雍王府里只靠着她自己这么独身无依,相比起来终究多位朋友、多个谈天的伴儿当然是最好的。
“可不是?”这边云微不缓不急的接了云婵落下的话尾,娥眉一展,口气明明媚媚的,“瞧着,我们两个这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都喊了大半天了,莫不如干脆便顺势就此认个姊妹?”
天光一晃,在两人含着笑靥的面眸间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碎金暖色。心境也不由跟着暖了起来:“若姐姐不嫌弃,妹妹自是一百个乐意呢!”等的不正是这句话?云婵顺着那话锋一路攀附。
谁都不愚不傻,处在世上最基本的生存法则,稍有些心思的人都清楚的打紧。
闻了云婵这话,云微佯作嗔怪的啧了一声,抬臂牵了云婵的皓腕过去,反手拍拍她的手背:“好妹妹,这话说的真真作践了。得了姑娘这么个妹子,也是姐姐的福分不是?”
一来二去的场面客套,云婵自是顺势附和。纵然半真半假、半明半灭,可听来看来也未尝不是温暖的。特别又处在眼下这样的高门朱院、这样森森寒寒万念俱灰的天渊心境……
便如此,两位女子可谓一拍即合。她们面向东南,以清风为中间人、以天地为见证、用茶代酒祭天参地,后相互认了姊妹。
云婵打小便是孤儿,问及生辰自是不知道的;只曾听掌柜的念叨过几句,依稀算得时今应二十有一,倒跟云微同龄,只是月份日期到底不详。不过云微先了云婵入府,且看眉目又似乎长她一些,便认了云微为姊、云婵自然是妹。
一些看不清的前景路途若隐若现在玄之又玄的命格其间,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一个都自有他该走的道。往往只在不经意的一念之间,便已经埋下了什么种子;是福是祸、是喜是悲,你根本搞不清楚。横竖,都是自有的一干因果反复、循环不歇……
。
溶溶金波为宫廊甬道间行着的人儿造势出几分绮丽来,身后那一道乌沉颜色的剪影便被扯得颇为悠长了。
“九哥。”十爷皱眉侧目,“你说皇父留了八哥会有什么事儿?”他素来不愿把问题复杂化,即便心里头对于答案知道的紧,也依旧不愿去承认、去作想。他不愿直面那种残忍。
九爷没有看他,顺口答复:“能有什么?除了训斥还是训斥!”他低睑轻呵,竟是微笑开来,只是语态分明是苦的,“八哥越来越不入皇父的眼,行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是错。偏生皇父还要时不时的敲打着他,让他知道太子有多么正统,而他自己又是多么的柔奸成性、妄蓄大志。”于此顿顿,他抬了抬剑眉,“你看八哥素日以来一日强似一日的消瘦,口里他不说,明眼人谁又看不出?真真不知他要强撑到什么时候才算终结。良妃娘娘在一日还好,若不在了……”没有了下文。
二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一阵、缓行一阵,十阿哥展眉扬首兀自嘀咕着:“太子不是常帮八哥说话么?”
“呵。”这一句话把九爷讴笑,“太子素来是个眼眶高的,身边儿又巴着一大帮趋炎附势的小人。老四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他低首缓了口气,“八哥还不喜我这样说,我说的哪一句又不是对的?横竖就他左右小心。”念及此,九爷兀自把心一横,咬咬牙、发了发狠,“小心也落得个比丧家之犬还不如的地步!”
显然的,九爷这一通话里发泄的成分居多,若论对八哥的轻薄和恶意,他委实一丁点儿都不曾有。口里言着那般的话,心绪早飘到了不可知的纷繁远方,乱的非止一端。却在这时,九爷兀觉自己的袖子被人又狠又急地拽了一下,侧目余光便瞥见了十爷那抹欲言又止的告诫目光。
九爷正免不得奇怪着,下意识迎前去看,亦是跟着周身一怔。
挺拔立在前方另一处宫道间的,正是八爷。
如织天光对着平整大地缓缓挥洒,金瓦红墙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灿灿然一片,难辨面目表情。
须臾僵持,八爷迎前几步含笑开口:“九弟这嘴瘾过的,连场合都忘记分了么?”边言边往周围扫了一圈。
八爷很少发脾气,但眼下诚然是发脾气了。太过了解的人,九爷自是看得出来:“我哪句说错了?”老九亦迎前了半步,梗着脖子将那燥燥乱绪顺势发泄个尽,“今儿就请八哥来跟我说个明白,也好给弟弟指条明路!”他就势便要往前迎,气呼呼的侧首对着身后半步处的老十,“你别拦着我!”
十爷没动。
九爷又一侧首去看老十。
目光交错,十爷猛地反应过来:“哦……九哥,九哥你别激动!你冷静,你别生气!”忙伸手拼力拦着九爷不让他过去。
这一番火急火燎的闹剧拉扯,八爷眼见,精细眉宇渐趋聚拢、愈皱愈紧。心知九弟就是这个脾气,眼下也不过是在耍耍性子罢了。这样的闹剧他实在没兴趣观摩,只能使他愈发的心烦意乱。少许之后,恼不得颔首叹气,转身负手兀自离了,只留他们两人继续荒荒唐唐、好不戏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