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婵是在一个天光明媚的艳丽春日,只身来到雍王府的。是时,她着了一件汉家女子的月白碎梅花襦裙,蓬松的乌发以一木簪随意绾在脑后,面目似平淡无波、又似含嗔带笑,入在眼里恰如一簇大雪地里颤着花枝的孤洁梅花。
尽忠职守的老管家上下扫她一眼,似乎记起了她便是年三十夜里主人马背上的那位姑娘,便没有为难她,只好声道着进去通报一声。
不想他的好意,云婵到底是拂了:“不必。”她淡淡,噙着冷笑的薄唇只将这话带起不合时宜的凛冽,“他见或不见,我都自是进去!”边言着,未曾去看那面目写满震惊的老管家一眼,已径自抬步越过一道门环走的簌簌利落。
那些游弋在木格子窗缝隙间的阳光碎波,为四爷周身染了晕晕润泽。他就这么一侧身,刚好面见直面走来的云婵,以及忙曲身作礼道着拦她不住的管家。
如此迥异的场景,令四阿哥心下生疑。不过近来十三阿哥获释,他的心情正大好着,也就无从追究些什么:“呵。”他凑前几步,抵着云婵面前走过,压低眉心沉声逗弄她,“你倒是生得这么一副好胆气,不报自入也就罢了,见了我却连礼都懒得行了?”一个男人大抵会有这样的心思,睡过的女人无论有情无情,再面之时心下里对她的感觉都会与以往不太一样。毕竟曾经那么亲密无间过,却也不知道到底是被什么给做弄的。
云婵抬了一下软眸,却不是对着眼前的四阿哥,只是自顾自的使令管家、及一干侍从皆数退下。
到底被四爷抬手拦住。他凝目,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云婵,这个女人自打进门的那一刻起便好像与以往不太一样了。他与她碰面的次数并不多,或许对她素性的感知不会太准确,但他却可以那么清晰的感应出她周身上下带起的一抹强大气势……戾气,煞气、且是肃杀。
“四爷。”见他摆手拦住,云婵懒懒的抬了抬首言的不轻不重,“若非要阻着奴婢的意思,只怕爷到时候要后悔了。”她的语气里分明有一丝笑意,又不太像,仿佛更偏着讥诮。
这样的举动、这样的话句从一个婢女那里行出、说出,显然是逾越了。饶是再好耐性的人也禁不住这般连番的得寸进尺。四阿哥鼻腔微哼,冷着一贯的神色愈是不屑:“是么,凭什么?”
不想这一句话引来的,是云婵一阵更加肆无忌惮的仰面大笑。只是须臾,她收了声音只含着笑眸昭然不晦的抬起玉臂,一双琉璃般的纤纤皓腕翩跹胡旋着攀附住了四阿哥的高领、脖颈,跟着一张芙面慢慢贴近他耳畔。分明那样素净单纯的面孔,其内在却早已盛不起这抹素色;她对着他耳畔呵气出口,微音徐徐:“就凭奴婢,怀了四爷的孩子……”
“……”暖暖的气息撩拨的四阿哥面颊微痒,如是这般猝不及防,云婵极轻的缪缪话句犹如一道霹雳惊雷,震得四爷心下里擂鼓一声。他条件反射的推开了她,面目有了波动。却见眼前的女子依旧素净美丽,眼角眉梢却分明带着一股哂笑得意。
她蔑视他,她居然敢蔑视他……
好在四阿哥胤禛从来都是一个极理性的人,面对这样的变故突发,他不会当真乱却阵脚。须臾迟滞,他慢慢抬手,对着室内一干侍从做了一个屏退的姿势,逼仄目光却没有从云婵含笑带嗔的面孔间移开分毫。
待那簇簇足音渐趋消弭远去,偌大的内室里便只剩下胤禛与云婵两个人。他方重新一步步逼着她走近,凛凛眉目带着威慑如初不变:“你说的,是真的?”他的语气很锋利,不高,却足以抵得过漫天寒风冰雪的严酷势头。
“四爷以为呢?”云婵依旧笑,她扬着噙笑的面目问的轻佻且无所谓。时今的她,早已不再怵他,甚至不再怵怕任何人。言完之后,她便抿着轻笑讪讪的挪步越过他的肩膀,一个极轻慢的姿态昭著着薄嗔不变,“我们都是狼……何必要装羊?”语气沉了几分,在后半句的时候又挑了起来,愈发显得放肆而不羁。
“她的猖狂是有资本的么?这个傻女人!”四爷冷着面目在心下里玩味,他略微定了定,口吻有了沉淀:“既如此,你也不必担心,名分是迟早的……”
“你休想!”不想云婵却突然转身抵在他面前,就这么压着他未言完的话尾,垂目忿忿,“这孩子是你的,若你要留,我自会给你把他生下来。”只是瞬息,她重又恢复到了适才的平淡无澜,接口兀自徐徐,“我不想剥夺一个生命存活的权利,可因为我自己的出身和背景,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将来重复这样的悲剧。”于此一顿,她缓了口气,“不被祝福的东西,一早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么?”她笑,边这么言着,将头重新侧转过去,对着漠神冷色、沉默不语的四爷,黛色柳眉微微纠起,“我很矛盾,所以问问你的意思。若你不要,我便把他打掉。但无论你要不要,我都不会要你的名分,绝不会!”最后一句话带起了无边的恨意,其间怨忿纠葛之几多。
正是最后那句“绝不会”将四爷讴笑。
就着漫溯进屋舍的一层层掠影浮光,他漫不经心的转目扫她一眼,嘴角持着轻小的弧度冷冷笑起:“你觉得你有说不的权利?不要名分,你有这个本事么!”语尽拂袖,只是轻切不屑。
云婵亦将眸子冷了,忽似在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傲傲姿态哂笑顾他:“从前的云婵或许没有,但她依旧可以拒绝掉当朝皇太子的收房。那么现在的云婵,更加有!”她咬着犀齿一字一句,旋而一转语气,语声微瑟、却在其里平添一股坚毅韧劲儿,“因为云婵已死,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副无心之躯。”她软软的眸子有几分水雾氤氲开来,入在眼里,兀的便觉得凄凉。如此,后面这些话听在耳里,便或多或少带起了些偏着无力的苍白、破碎,仿若一只焚成灰的斑斓蝴蝶,“四爷若用强势,大不了这躯体殉了那心,一死谁都干净!”
一死,谁都干净!
她是不要命了。相逢本是一场宿夜大梦,变故何故来的太是匆匆?一个已经失了最珍贵的东西的没了心的女人、一个再不屑去要这命的女人,大千世界、陌陌红尘,便再也没了什么人或事可以奈何得了她一丝半分。
整个屋舍一时间变得很静很静,静的有若心死。
穿堂而过的裹了光与影的风在身畔牵扯,牵扯出了一阕阙飘渺的旷古箫音。沉默良久,四爷敛了一下眉宇间一闪而过的些许情绪,漠漠的面目微点了一下:“好。”他淡淡,转目逼过立在不远处的云婵,抬指沉音,“我不逼你,我要这个孩子。”于此一顿,并不着什么情绪,但这只是陈述的话句带出来的便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且你毕竟是我的女人,就算不要名分,你也必须留在我的府上!”
“好。”云婵抬目,含着微微的薄笑扬了扬下颚,对着胤禛凛冽如梭的语气接口的极其轻佻,“等孩子生下来,请四爷还我自由,自此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银货两讫、两不相欠……这句话言的咄咄又利落,毫不胆怯畏惧,被四爷听来只觉得是在有意讴他。
但胤禛没有再多言什么,甚至由始至终他都不得不惊叹自己为什么丝毫没有置气之意。他颔首沉目,就那么直白不晦的定定睨着她。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那般从没有过的肆意凛冽,若那大漠浩瀚里的荒颜,开放的茕孑且狂野妖艳。
就着不知何时漫进雕花格子窗的杨花榆荚,胤禛铮然转身,没再对她有一星半点留恋的负手离去。他不曾接她的话,又因着逆光而行的缘故,辩驳不清面上濡染着何样的表情。故此,便徒徒留下了太多太多的不置可否。
待得那道承载着太多爱恨嗔怨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弭于斑驳阑珊的光影里时,云婵腰身一软,便这般颓颓然倒地。
她是真的累了,太多太多强撑出来的坚持已经摧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已将周身上下全部气血、心力消耗殆尽。她觉得自己可以歇息了,就此,该做的事情、该了断的纷纷攘攘,便都一霄做了烟云散……她再也不愿去操半分的心、想半点的事情。做一副游离于红尘之间的行尸走肉,不好么?
她笑,只是哀哀渺渺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么,女人呢……
所谓门槛,过去了便是门,过不去便成了槛。可我并不是佛陀,做不到真正的大彻大悟、万般皆放;即便当真勘破了、悟透了一些道理,也却依旧还是放得不下啊。
那么万能的、慈悲的佛,请赐我于无上的智慧,请告诉我如何才能够做到踏着水莲花于这软红娑婆、紫陌尘世间自由涉水行走,真正身心自由干净、得大自在?请拯救我于万分痛苦的深渊,不要遗我弃我于旷古的永夜深黑,让我挣扎、让我煎熬,让我只能看到远处又远处那一星半点明灭的光亮,却终是怎般都抓不住、爬不出……
掌心一痛,盘亘经脉带起了指尖簌簌的刺疼;十指连心,那颗已成了死灰的心也冷不丁的跟着疼了一下。云婵垂目抿唇,犀犀皓齿狠狠咬了下唇,直至似乎已经渗出了淡淡的血的甜香。
一室寂静安然,她撑着蒸凉地表一点一点起了孱弱身子,倏忽一下,目光跟着变幻出了前所未有过的熠熠华彩。渐渐浓烈、渐渐强势、渐渐聚拢、渐渐沉淀……
云婵,云婵。从现在开始,记住自己是一个女人;然后,像男人那般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