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公主对圣人有恨,但此刻却想试着以拳拳之心待她。
从前害怕对母亲的好换不来回报,如今看开了,如果自己不先抓住机会敞开心扉,那或许永远也得不到母亲的疼爱。
“她是生养我的人,她也曾像我一样年少。至少在遇见父亲时,他们都很好。一对让人钦羡的佳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才都变了。”
马车缓缓的驶向皇城,李韫看到里面红白相间的屋舍近在眼前,越来越高的宫墙,彻底将她和过去的自由隔开了。
一行人下了车,随着内侍走进太初宫。洛城殿外,韫带着安禾,规规矩矩的向内行了礼,跪下来等待传唤,旁边的荷见姑姑看了很是满意。
门吱呀的开了,韫缓缓抬头,看见圣人身边的竹心姑姑走了出来。
她同竹心相熟。说起来,竹心还是母亲和父亲年少时共同在伊国救下的小奴隶,后来便长久的跟在了母亲身边,随她回到北唐,嫁去伊国,又再回北唐。
母亲信赖她,似乎也没有因为父亲而厌恶她。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曾让母亲身心俱痛吧。
看见旧人,韫心里很是高兴,又觉得马上要见到母亲了,是否该想着要些什么赏赐了。要官当太过暴露野心了,要点财务宝物什么的,还是不过分的。
谁料竹心姑姑这时候开口了:“公主。”
“圣人叫我进去吗?”李韫很是期待的看着竹心姑姑,等着她扶自己一把,带自己进殿。
谁知竹心姑姑却叫她耐心等待。
“圣人还在殿内策问今年的贡士,正说在兴头上,恐怕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的。”
“那我在这儿候着便是了。”韫还是开心,五年未见母亲,不知是因为离得太远,还是终于长大了些,能稍微感到母亲在朝中主政的不易。她总想赶紧见到母亲,虽然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韫不肯起身,觉得太坏规矩。荷见也不拦着,眼看没她的事了,便跟竹心告了退,回尚仪局去。
公主见荷见姑姑走了,一把拉住竹心的裙角:“姑姑莫走。”
她歪歪头,朝姑姑坏笑着。
“公主有什么吩咐?”竹心曲着身子,准备听公主的话。
“皇夫可在内?”
“不在的。”
“太子呢?”
“亦不在。”
韫微微一笑,“那便好。”
“什么?”竹心不太懂公主的意思。
“姑姑,我难受的很,像是在出虚汗。”
“那奴婢禀明圣上,您早些......”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公主顺势晃晃竹心姑姑的衣角:“我好容易回来,今天一定要见到圣人。姑姑去给我取个热巾,我擦擦脸可好?”
“奴婢这就去。”竹心很懂李韫的意思。“但是,公主若是真的不舒服,定要跟下人们说,咱们好送您回去,圣人什么时候都能见到。”竹心压低了声音,小声告诉公主。
李韫知道,竹心姑姑仍记得阿耶年少时对她的救命之恩,也知道阿耶对圣人的关怀和爱慕,她是母亲身边为数不多的真心对韫好的人。
公主小计得逞。巾子到了手,她攥在手里,趁无人细看的时候,悄悄扭过头,朝着安禾挥舞起了白巾子。
安禾不解。
于是她便使劲擦了几下脸,将脸上的妆蹭下来。
再回头看安禾时,妆是掉了不少,脸却跟花猫一样。
主仆二人都咯咯笑了起来。
李韫又好好跪下了,仔细听着殿里的策论,遇到喜欢的,便点点头,遇到空谈误国的士子,便再摇摇头,如此的消磨时间。
殿试进行了足足三个时辰,期间,还有好几沓折子被送进殿,但母亲都来不及看,只是让先放下。
竹心姑姑亲自送来的糕点茶水,李韫不敢受用,仍是跪着,等待传唤。
她问道:“圣人吃了吗?”“姑姑可要劝圣人进些东西,处理国事也不在这一天这一时的。”
姑姑点点头,但还是叹息了一生,才又进了殿。
竹心姑姑既劝不了圣人吃些东西,也劝不了公主先行离去。
时间就这么到了午后。士子们终于出了门,扬眉吐气,却看见跪在地上的公主。他们不知道跪着的是何人,但是看样子也能猜出来是宫里的贵人,于是纷纷行了礼,退出了宫门。
公主恳切的回了礼,心里回忆着刚刚听到的殿试对话,想到“这里面的好几人,将来都将是我北唐的中流砥柱,若能为我所用,甚好。”韫的算盘好好儿的拨弄着,殿门却又缓缓关上了。
不久后出来的人,连看都不看公主一眼,就直接出了去。再回来时,身后已经引着太子殿下的浩浩仪卫了。
“弟弟怎会来,她跟母亲一起见我?”公主很是疑惑。“我本来就害怕同母亲见面,如今再加上一个不熟识的弟弟,恐怕更是无言。
只见太子稍候了一会儿,竹心姑姑便请他进去了。李韫伏身恭敬的看着太子走进去,后面还跟了好几个随从。
太子亦没有正眼瞧她,但是李韫却看出来太子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他不向小时候那样瘦弱了。
竹心姑姑出来了,她安慰道:“不若公主先回九洲池,皇夫方才送来许多的加急军报,又请圣人亲自教导太子。看样子,圣人和太子殿下怕是要忙到很晚。”
“天已快黑了,姑姑。”
“是啊。”
“圣人今日还没吃东西吗?”
“未曾。”
“那她可曾亲口说让我回去?”
“也未。”
“那做臣子的,哪儿有看着圣人忙碌国事,自己先行离去的道理。”
韫至今都不敢说出“母亲”,还有“女儿”这样的字眼。她刚来到北唐时,曾日日前去给母亲请安,风霜雷雨都不辍。但这样的孝心持续了一年,却没有等到母亲的更多关爱,反而是她对竹心的偷偷抱怨:“这孩子怎么日日都来,我真真是害怕。”
她就没有再去过了。母亲并未因此训斥,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韫想起往事,又稍微挪动一点膝盖,跪的已经不行了。这时候,天已经到了黄昏,甚至更暗的时候。宫女太监们都准备开始换班,而宫灯也早已点上了。
眼前一幕好是凄凉。韫看着灯影晃动在红墙上,院子里的人们有序的移动着,除了自己,想想就连安禾都比自己幸福,还能站着,而自己却只能漫无目的的等待。
虽说洛城殿是圣人所在,灯火通明,但毕竟是晚上。到了晚上,宫中哪里不是更冷呢?
更何况是掖庭。韫又想起自己在掖庭的三年。这一次,她不是在噩梦中想起来,也不是喊着爹爹和娘的名字哭醒。她是在清醒之中,恍然回到了过去,仿佛还是那个罪臣之后,被太监宫女们动辄打骂,关在小黑屋里,不给吃喝。
原本她想不通为什么,毕竟母亲当时还是北唐的公主,伊国向来依附北唐,即使自己的父王谋反,他们也不该这样对待栎阳公主的独女。但后来才得知,父王当初亲自带叛军杀入宫中的时候,有不少的宫女太监死于他手。打骂她的人,都是因为自己在宫中唯一沾亲带故的人死于这场谋乱。
李韫痛恨连坐,亦痛恨“父债子还”。
但她渐渐知道“问题出在了律例上。长子继承,不分男女,若人人坚守这样的法度,父亲就不会变为庶长子,才不能外露,志不能舒展。罪行的话,若不施行连坐,世间像自己这样的可怜人,便会少了许多许多。”
“逆贼是错了。但作为他的孩子,我不觉得自己也错了。人不该为自己的出身付出代价。我能做的,就是有朝一日重新制定北唐律,以求亲人反目,无辜受累的事情少发生一些。如果苍天垂怜,或许韫能成功。”
“姐姐回来了。”太子这一声喊,将公主叫醒了。
“是,太子殿下。”
“快起来吧,娘在等你呢。你也是的。”他又看看身边的宫女太监,说到:“你们也是的,怎么不给阿姐拿个凳子,就让跪在这吗?”
“是公主不让。”太子可吓坏了这些宫女太监。他们生怕受罚。
“确实不怪他们,是我怕坏了规矩。”
公主起始以为不同等太久,便跪下来等。但既然跪下来了,又怎么好再站起来。
“好了好了,”太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我实在是太困了,阿姐进去问个好,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太子不多说两句,便着急要回东宫歇息。
左右等太子离去,便立马走上来扶起公主,但是她腿麻的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既冷又饿,李韫突然间有些晕眩。
殿门终次打开,这一次出来的,却是许久未见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