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一个傍晚,不知是三月十二,还是三月十三,宜城公主抵达了神都城外临都驿。
驾部郎中提前备得,奉命在此等候,迎接公主归来。他带来许多与韫身份相配的衣物装饰,请她挑选。并且替陛下问到:“公主是否赶在日落前回宫?”
他想早些禀报,好让城里的人准备。
但韫仔细回想,“我十六岁时母亲登基,但十七岁不到,就自请戍边了。一别八年,虽说母亲现在承认了我,但宫中何处是我的位置呢?”
“早些回去,岂不就早些要面对皇夫,还有自己同母异父的太子弟弟?”
“如此,”,韫随意拨弄着随性仕女捧着的珠宝匣子,看似赏玩的样子,答到:“时候将晚,时间也恰,我们总归是按时抵达了。烦请禀明,韫打算明晨入宫,今夜就不叨扰圣人了。”
“喏。”郎中领了结果,摆摆手,命人归置好抬来的大箱小箱,留下了宫里安排的几个侍候仕女,匆匆的回城复命。
“以后,你们就听安禾的安排,有什么做些什么即可。我这儿事情少,你们不必太累着自己。”李韫很简单的看了眼安禾,又看了看新来的宫娥们,她们一个个青少可人,让人看了新生欢快。
或许是戍边太苦,李韫平时只能自娱悟道。在营地的军帐中,或是在后来的都护府里,能跟大家伙玩到一起,学着做各地平民百姓年节时候吃的糕点小食,是她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是最能让自己融入兵士的办法。
这些仕女似乎都跟自己一样,刚脱离稚嫩的年纪不久。如此可爱,却要离开亲朋,入宫侍奉,等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出宫,回家团圆。韫想到这里,就不禁想到同样离家的自己,还有那帮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她怎么舍得使唤这些可怜人?
这时候,有一个年纪较大的仕女,等驾部郎中走了后,主动站出来,禀告公主说:“奴婢是尚仪局典赞,奉二圣之命,前来掌导公主熟悉朝见礼仪。”
韫刚想回房补睡一觉,却听见这些话。她分明觉得那人说的是:“来事了。”
公主死死盯着那典赞,她说自己叫荷见。“荷见姑姑请先休息。您放心,韫虽然在外,但心中不曾忘记皇室礼仪,明日咱们早起些,大概说道说道,韫记住了细节,也就是了。”
公主正要起身往楼上房间去,却被荷见堵住去路:“公主,您刚入宫时,奴婢就曾负责教导您,当时您学的怎么样,或许自己都忘了。”
这姑姑,可真是铁面无私,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
“这样没有生气的人,怪不得我记不住。”韫正在心里抱怨。
“韫明早再早些起,会好好学,会学会的。”
“公主请现在学,切莫再用伊国的礼节问候圣人,惹得两位圣人不快。”
“你说两位圣人?”
“正是,上月起,皇夫殿下开始和圣人二圣临朝。”
荷见对这些大家早已知晓的事情并不感兴趣,解释之后,话锋瞬间又回到公务上,“公主还是先沐浴更衣,待会儿奴婢为您挑几件合适的衣服穿上,再装扮一番,就可以开始练习。”
“他算什么?居然敢跟我母亲一同临朝?”宜城想到此,不禁心头沉重。
当初她之所以离宫,想要去军队历练,就是因为看到皇夫挟制刚即位不久的母亲。
她很是不解,彼时的母亲,和父亲口中那个明媚而讲义气的北唐公主完全不同。
她还记得父亲常常说:“你母亲是嫡公主,自小受够了宠爱娇惯,不肯跟爹爹讲缓,回到北唐,也是正常的。但她于国于民,于任何人都是个有担当的人,她和爹爹一样爱你。所以小玖要和爹爹一起包容娘亲,体谅她的不易。”
“母亲,在生产当夜丢下我,同父王和离,连看我一眼都不肯,甘愿顶着寒冬暴雪也要立马回北唐的人。这样一个说一不二,父王口中时刻都想会济苍生的嫡公主,竟然会忍受皇权纷落?母亲,你想必是遇到了麻烦了。”
“烦请姑姑挑几件不显眼的衣服,韫不喜欢太艳的颜色,看着舒服就是。安禾,你去准备鲜花热水,我要沐浴。”李韫的神情和缓了许多,是啊,既来之则安之,既安排了教学,那学便是了。
纵使她全然记得曾经学过的礼仪。
她只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出丑,不得不收敛。
父王谋反被诛,自己从伊国辗转回到北唐后,无论是在公主府,还是后来随母亲入宫,她都不曾告诉任何人,自己曾经学的和看的书,根本不是什么女则和女诫,而是兵家,法家和儒家等书。郡主,曾经在父亲的教导下,诸子百家和君子六艺无不涉猎。她从不看束缚女子的书,但是在皇夫面前,她只能装作一个胸无大志,从小小伊国跑难而来,投奔母亲的可怜罪人。
想到此,李韫另一件更急迫的心事浮现脑海:“我能苟且至今,全是因为仰赖了念一。当初是他猜测到我在伊国的掖庭苦等,才决定跟使团去伊国帮我出逃。如果不是他告诉我北唐的正使是母亲政敌的小舅子,我也不会不顾一切跑去伊国的大殿大喊大闹,让北唐人觉得面子全无,让母亲的政敌逼迫她接回我这个该默默死去的孩子。如果没有他,我所有在伊国的功课都要半途而废。王道是什么?我不会有更多的体味。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坚定信心,敢于赴北境。他在我的身边,我就知道,我可以毫无顾忌的捡起刀剑,纵马向敌人杀过去,建立功勋。我不怕死,大概是因为他随时都在我的身旁保护我。亦或是,我们可以一同赴死。即使寸功未见,我们长眠在北境,也并不孤独。但战事结束后,我留在北境督导屯田事务,而念一被圣人遣去疏通黄河河道,我们分开已经三年了。他还在修水利吗?还是他已经回来了?我的念一是顾家的长子长孙,可是他早就到了适婚的年龄,顾家的长辈万一对他有什么安排,念一该怎么办?像我这样不得势又不受宠的公主,恐怕不是顾家人想要的孙媳。即使顾家同意,圣人也不会答应我嫁给顾家这样的家族,纵容我成为下一个她,一个能依靠夫家得势的公主。我马上就要进宫了,失去了自由的人,活在各方人马监视之下的人,这些事情要向谁去问?谁又能替我解答?”
沐浴更衣完毕后,公主说让人画了些闺人时妆在她脸上。她不求浓抹,也不求妆淡,只求看了舒服,典雅智慧,让人能一直一直记得住。待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妆化,她便自己学着画了,以后见顾哥哥的时候总用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