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道深深的伤痕。无论过去多久,一旦被揭开,就会立刻如当时那样,鲜血直流。
它带来的,只有如此沉重的痛,可却始终无比清晰的活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当李桧进入鬼王腹中之后,所有景象瞬间发生了变化。没有他想象中的鬼魅场面,有的只是一座古朴的大宅,而此刻他便置身于其中。
沿着青砖铺成的小路向西走,到了第一个岔路口后又向右行,然后来到了一个清幽的小院。这大宅中的一切,对于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在这里度过了,七岁之前的全部时光。
他走进小院,往昔历历在目。
树阴下扎着的一个简单的秋千,轻轻的晃动着。地上满是踯躅花,远远望去,像血一样红。
传说古蜀皇帝杜宇,死后化为杜鹃,日夜啼哭,直到最后口吐鲜血。他的鲜血滴落在了地上,便化为了红踯躅。
踟蹰花是思念与悲伤的象征,也是娘最爱的花儿。而娘的一生,就如同这落了一地的花儿一般,凄清飘零。
门从里面被推开,一个美貌的妇人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望着一地的落花,暗自叹息。
她虽衣着华贵,却也掩饰不了眼中忧伤。
李桧看着她,明明知道这一切是幻想,但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娘。”
没想到她竟然听到了,转过头望着他,一滴泪在脸上滑过:“桧儿,你说你爹什么时候才会来?”
他心里一痛,昔日的疤痕又被揭开,鲜血淋淋。
娘是个孤女,从小被绣坊老板收养,后来便成了闻名苏州的绣女。因为不知道本家的姓,所以只取了一个名字叫晓晓。又因为她生得貌美,所以很多达官贵人都想纳她为妾,却都遭拒绝。
据说当时她绣的一匹绸缎,就能卖上万金。
直到后来遇到了还是进士的李训,她才放弃了刺绣,一心一意地家与他为妻。
起初他对娘很好,两人也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而后来,爹在仕途上渐渐平步青云,官也越做越大。却把心思都放在了朝廷上,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更不用说来看望她。还好这个时候娘生下了,才让寂寞的日子多了一点欢乐。
在他幼时的记忆里,爹只不过是一个名字。唯一陪伴他的,只有娘。
看着眼前愁苦的女子,柔弱不堪,却也正是他所记得的娘的样子。他走上前去,伸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爹不来,还有我。”
她的脸好冷,如同千年的寒冰。他想抱着她,却听见身后传来惊慌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婢女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认得那是娘的贴身丫环霏儿。
只见她想跑到娘身边,一下子扑倒在地,失声痛苦:“老爷……老爷他……出事了。”
娘也一下子慌了,追问道:“出了什么事?你说清楚!”
“我不知道……”霏儿抽泣着,话也有些说不清,“皇宫里传来消息说……说……”
“说什么!”一向温柔的娘忽然吼了起来,紧紧地抓着她的双肩,指甲陷入她的肉中。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受到双重惊吓,霏儿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而就在这时,一直现在一旁的他忽然开口,说出了两个字:“灭门。”
娘愣了一下,松开手。转过头看着他,难以置信。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还没等开口就晕了过去。
画面离他越来越远,霏儿的欢呼“夫人”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四周变换了场景,他站在一片血色的踟蹰花上,天幕被映得发红。紧握双拳,牙根咬得“吱吱”作响。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官兵来抄家的时候,娘将他藏床下,才逃过一劫。
那时他才七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娘的话离开了长安,从富家公子沦为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直到三年之后,遇到了师傅,才明白了当年所发生的一切。
四年前,身为礼部侍郎的父亲李训,为帮助文宗皇帝夺回政权而策划了“太平之策”,宣称:“应首除宦官,次收复河湟,再次收复河北”。同时又诛杀了宦官陈及与王守澄,为文宗重用,任命为丞相。然而朝中宦官当权的局势仍为改变,以仇士良等人最为猖獗。
于是在文宗的支持下,他又与郑注等人一同筹谋。偷偷放出消息,谎称大明宫左金吾厅石榴树上有甘露下降,欲引仇士良等人前来观看,趁机杀之。可是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招来了横祸。
参与这次行动的一干朝廷重臣被宦官一党当场杀害,他的父亲李训虽侥幸逃脱,却在中南山被抓,死在押送回长安的路上。
唐文宗太和九年,丞相李训等人以叛乱的罪名抄家灭门,史称甘露之变。
李桧这才知道,他们一家已于三年前被灭门。
冷笑一声,他的父亲,那个被称为忠良之臣的人。在变乱发生之后,丢下妻儿,独自一人逃亡他方。也不知黄泉路上,他还有何颜面去面对枉死的家人。
这便是娘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在生死面前,终究还是薄情寡义。
此刻,周围的画面又发生了变化,他出现在菜市口。前方一群人围观,而刑场上准备受刑的,正是他们一家人。
娘一下子老了很多,头发凌乱,眼睛哭得红肿,再无昔日的美丽可言。她抬头望着他,满是血痂的嘴唇上,露出一个微笑。
就在这时,监斩官一声令下,丢出红头签。侩子手得令,随即扬起大刀,一挥而下。
“住手!”李桧冲了上去,右手持剑,用剑鞘挡住了几把即将落下大刀。左手一动,藏在袖中的钢珠射出,将剩余的几把也一同打落。
监斩官大怒,拍桌而起,大声呵斥道:“大胆狂徒!给我拿下!”
周围的官兵一涌而来,他正欲拔剑,手却被什么东西拉住。低头一看,娘死死咬住他的衣袖,泪流面地摇着头。
心一下子那样痛,从未有过,让他险些窒息。
他闭上眼,丢掉手中的长剑,双膝跪下抱着娘,一行泪从脸上滑过:“我陪娘一起。”
“傻孩子,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嘴角却扬起了一个诡异的笑。
官兵一点点围过来,手中的长矛,泛着寒光,一同向他们刺去。
注:杜鹃花在唐代被称为踯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