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一九零零年八月间。一个乌云翻滚、天气异常闷热的日子里。
一辆马车出了京城南郊,在通往保定的官道上一路朝南驶去。马车前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一手执缰一手执鞭在赶着马车。中年男子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也顾不上擦一下。
马儿不紧不慢地走着,晃出一串清脆的铜铃声;车轮在石子铺成的路面上悠悠转动,咯咯吱吱地一路叫唤着。
马车两旁,各跟着两名青壮男子,个个魁梧彪悍,目露精光,全都是黑衣皂帽,短装打扮,各自腰上都悬挂着佩剑,后背斜挎着明晃晃的大刀。
四个青壮男子头脸上也满是汗水,身上的衣服全都给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前胸后背上。但他们的神情却始终高度警惕着,敏锐的目光不时地四下来回逡巡。
一名高的肥胖的男子抬手抹了一把汗水,然后抬头看了看天空,抱怨道:“这鬼天气,真他娘的热!”
另一名五短身材、骨骼粗壮的男子接话道:“这天气已经算不赖了,要是赶上大毒日头,就更受不了了。”
一个满脸横肉、额头有道刀疤的男子说道:“要是下场雨就好了。”
赶车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恁(你们)几个小子都少说几句话,省点力气吧,咱们还有一两千里路要赶呢,再过二十来天就是老太太的六十六大寿了,走之前四老爷就已经交代了,一定要赶在老太太寿宴之前把两个少爷安全送回老家去。”
“是,旺财叔。”四个青壮男子齐声回答。
“这世道不太平,两个少爷一路的安全就全靠恁几个小子了,大伙儿都放机灵点儿,出了事咱可谁都担不起责任。”旺财又叮嘱道。
肥胖男子拍着胸脯说道:“恁放心吧旺财叔。有俺几个在,保证两位小少爷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十个八个歹人休想靠近咱们跟前。”另一个身材魁梧、一脸冷峻、不大爱说话的男子抿嘴冷笑了一声,狠狠地撂下话来。
旺财说道:
“还是小心点儿好!咱大清国厉害不?恁么多的军队,枪啊炮啊啥子没有?可硬让洋毛子给打进北京城来了,这不?连咱们的光绪皇帝、老佛爷和大臣们都跑出京城去了。要不是洋毛子闹腾,两个少爷在京城念书念得好好的,四老爷也不会把他们送回老家去。”
“嗯,知道了。”四个青壮男子又齐声回答道。
一把折扇挑开了车窗帘,先是一只白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露在了外面,紧接着一张胖乎乎白净净头戴瓜皮小帽的稚嫩脸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冲着前面的旺财说道:
“旺财叔,我就不想回老家,我想跟四叔一块打洋毛子。”
旺财扭回头看了那个孩子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三少爷,四老爷咋训你的你又给忘了?四老爷他是军部的人,拿着朝廷俸禄就得为朝廷出力,打洋毛子是他分内的事,你年龄还小,哪能跟着去行军打仗呢?等长大后,仗有你打的。”
“哼!”被称为三少爷的孩子白净的小脸蛋不服气地沉了沉,红嘟嘟的小嘴撅起老高,脑后面乌黑发亮的头发辫也使劲儿甩了甩。
“不过呀,三少爷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股心劲儿,还真是叫俺佩服。”
旺财又笑着向那个孩子扭过了头:“咱老家有句俗话叫:从小看大,仨生儿(三岁)至老,长大后,三少爷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另一边的车窗帘也“呼啦”一声被掀开,一个同样胖乎乎的小脸露了出来。
“哎呀真热,都把我给热醒了。”这孩子一边抱怨一边呼啦呼啦地扇着扇子,“旺财叔,能不能找个地方先歇歇,等天凉快了再走啊?我肚子饿了。”
旺财又把头扭向这个孩子,笑着回答道:
“二少爷,咱可不敢耽搁!这天怄热怄热的,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咱还是赶到保定再歇着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啥吃的呀?再说也不安全。四老爷不是准备的有干粮吗?你就先凑合着垫巴垫巴肚子吧。”
“哥,你想吃啥,我给你拿。”三少爷边说边把脑袋缩回车内,打开了身边的包袱。
“唉,算了算了!都快热死了,口渴得难受,干粮一点儿也吃不进去。”二少爷又烦躁地呼啦呼啦扇了几下扇子,“我这会儿最想吃的是老家的凉粉,奇鸣,你想吃不?”
“嘿嘿,想!你一说,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三少爷付奇鸣一听,不由得两眼放光,“朗陵的凉粉、粽子都是最好吃的,哎?咱们走到朗陵,还让永亮表哥请咱们吃凉粉吧?”
“嗯,好呀好呀!”二少爷也兴奋起来。
“呵呵,两位少爷,咱们不走朗陵,从西平、蔡县到汝宁城咱们府上歇上一夜,第二天赶回咱付家老宅,这都是临走前四老爷交代好的。朗陵那边闹杆子(土匪)闹得非常厉害,打那儿走太不安全了。”
三少爷请求道:“旺财叔,咱们就走朗陵吧,我好长时间没见永亮表哥了。杆子又能咋着咱们?我还真想看看杆子都长什么样儿呢!不是还有他们几个的吗?要是真的遇上杆子,我要跟他们一块儿把杆子给打趴下。”
“哈哈哈。”四个青壮家丁一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肥胖男子拍了拍背上的大刀说道:
“三少爷,根本用不着你动手!俺跟着四老爷打过多少大仗?几个山猫杆子又算得了什么?俺这家伙好久没有吃过肉了,正巴不得有人来给它开开荤呢。”
刀疤脸男子说道:“来一个俺砍一个,来两个俺砍一双,让这些杆子也都知道知道咱付家人的厉害,以后再见到咱们付家人,都得跪下磕头叫爷爷。”
三少爷一听,兴奋得在车里面有些坐不住了,连声嚷道:“嘻嘻!嘻嘻!好呀!好呀!旺财叔,您听到了吗?咱们就走朗陵吧?遇到杆子咱也不怕,我要看看他们几个狠揍那些杆子。”
五短身材男子说道:“其实根本用不着咱们动手,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咱们付家?杆子再厉害,有哪个敢到咱付家闹事的?随便报上哪位老爷的大号,保准那些杆子都会吓得尿裤子。”
肥胖男子再次帮着三少爷向旺财请求道:“旺财叔,就听三少爷的,咱们走朗陵吧,有俺几个在呢,不会有啥事的,自打跟着四老爷进了京城,俺也有好长时间没见过申家表少爷了,也挺想他的。”
旺财扭头看了那个家丁一眼,笑道:“你小子这说的才是心里话。”然后又转头看了另几个家丁一眼,接着说道,“还有你们几个小子,是不是自己想表少爷了?还拿三少爷来挡事!”
几个家丁都挠着头皮憨憨地笑了起来。然后几个家丁又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还真有点想他,俺几个跟着四老爷进京的时候,表少爷和永玉小姐刚进咱们府上不长时间,那时表少爷还不到十岁,后来跟四老爷回过几次府上,又见过表少爷几次,个头是越长越高了,那个机灵劲儿呀,啧啧!真招人喜欢。”
“俺每次见到表少爷,他都会缠着要学点功夫,俺几个就教了他几手,表少爷学得还是挺快的。”
“我表哥可厉害了,我在家时,他还教过我功夫呢。”三少爷忙抢过话头说。
“表少爷现在个头应该长成大人了吧?”一个家丁问道。
“嗯。”旺财点了点头:
“长得可壮实了,跟你们几个的身板差不了多少,根本看不出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半个多月前我临去京城时,表少爷正好从朗陵回到咱乡下老宅,一听老太太和三老爷要派我去接两位少爷回来,表少爷可高兴坏了,非要跟着同去不可。三老爷不让,说店铺里缺人,让表少爷好好历练历练,再过两年,表少爷就能当店铺的小掌柜了。”
几个人边赶路边聊天,反倒不觉得天气的燥热和路途的遥远。一路上昼行夜宿,穿过河北,渡过黄河,很快就到了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
旺财的内心其实也非常喜欢表少爷申永亮。听了三少爷和几个家丁的一路请求,就把四老爷临走时的叮嘱抛到了脑后,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走朗陵这条路。
一路上虽经历了雨淋日晒,但也算平安无事,二十多天后的后半晌,一行人终于到了朗陵县城。
朗陵是一座千年古城,南面依靠着风光秀丽、地势险峻的蟠龙山,其余三面环绕着一条水势湍急的护城河。
城市不大,但城内寺庙古刹众多,前来烧香拜佛的络绎不绝;再加上朗陵处于南北交通咽喉要道,南来北往的商贾、旅人常在此歇脚,因而非常繁华热闹。
城内车马喧喧,人声鼎沸,四衢八街店铺林立,商贩买卖异常兴隆。
旺财一行人由北门入城,循着一条南北大街,很快来到城正中心的十字街口最繁华地带。这里面南坐北有家非常气派的店面,上面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付家粮行”几个斗大金字。
车子刚到店铺门口,还没站稳,二少爷和三少爷便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前帘钻出来,一蹦到了地上,飞快地向店铺里跑去。正在门面上打理生意的两个伙计一见,都惊喜地叫了起来:
“哎呀,是两位少爷过来了!快里面请!里面请!”
两位少爷也不搭话,径直往里面跑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正好有三四个乞丐从店铺门前经过,听到伙计的喊声,远远地冲着两位少爷的背影深深瞥了几眼,然后相互间目光对视了一下,慢悠悠地踱到了店铺一旁站下了脚步,一边向路人乞讨,一边不住地拿眼扫视着付家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