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澄言语谦虚,此般放下姿态,出言相求,是陇誉万年没见过的景象。九穹人人皆知扶澄孤高,从不求人,这乾坤三界,也没有他扶澄想办却办不了的事。今日扶澄不远万里登门造访,陇誉虽心中欢喜,但也知晓扶澄此行之意不在会友,那些个促膝长谈, 把酒言欢的兄友弟恭之事,也不是扶澄那块木头的风格。
木头陇誉原本便比扶澄年长了两万岁,只是样貌娇俏,身型柔弱,瞧着要比扶澄小一些,但人家天生丽质,长相显嫩也怪不得谁。万年前乾坤受难,二人金戈银甲,意气风发,携手平了大乱,乾幽从此问鼎三界,从那时起,陇誉便将扶澄视做己弟,暗藏爱护之心。
今日扶澄开口要他两条肋骨,弟有所求,为兄长者自然义不容辞,但毕竟破腹挖骨切肤之痛,又见扶澄神情严肃,态度诚恳,想那肋骨必是有什么天大的作用,对扶澄相当重要。陇誉顿时心生一计,决定逗一逗眼前这块木头,于是假装板着脸说道:“往日邀你你不屑前来,老子千里万里跑去浊贞,你又设界不见,那闭门羹喂了老子一千年,吃得我一肚子火气,今日难得一聚,老子不计前嫌,本想与你好好疏通旧谊,未料你却是要抽老子肋骨!”
末了,陇誉生怕自己装怒不像,抬手在二人面前那石桌上添油加醋地拍了一把,但力度未掌握好,竟将石桌拍裂了两半,浮芳瞬间滚落地面,碎了一地的五彩琉璃樽,可惜了这瑶池的琼浆玉液....陇誉见一坛好酒,喂了烂泥地,一阵心疼,娇俏的五官顿时被拧成了一团。
扶澄见状,吃惊得退了一步,见陇誉眉头紧锁,紧咬下唇,一副委屈无处诉说,只得黄连自吞的模样,难不成往日自己真做的过分,竟惹得他这般生气?殊不知那花容失色的释瑕君其实是在哀悼美酒。
“唔...之前是扶澄的不是,千里设界,原怕不相干的闲人打扰浊贞清幽,几位少徒,修为尚浅,人来人往,如遇好事之人,乱了少徒们的心曲,无端生出是非,便是徒增烦恼。若是...”扶澄沉声解释。
“若是什么?”陇誉见扶澄语气稍软,料他已经中计,想到自己演技彪炳,忍不住沾沾自喜。
“若是浊贞那几片薄瓦入得了释瑕君的青眼,释瑕君来墟中小住几日,吃吃浊贞的竹酒也未尝不可。”扶澄说得真心实意。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哈哈哈哈哈!”陇誉见计已成,立即收了脸,忘形地手舞足蹈,哪还有方才的半点威仪。
扶澄见陇誉变脸如翻书,发现自己大意,踩中了那厮的圈套,但话已出口,无意争辩,便直入主题:“那这骨你是借还是不借?”
“借,当然借,别说抽肋骨,你要掏老子心窝都成,哈哈哈哈哈!”说罢陇誉右掌酿出一道劲风,五指一扣往自己心口下方掏去,他指如柔荑,力气却不小,转眼便从胸口抽出两条白骨,挖骨之痛,何其难忍,但瞧倾城的脸蛋上,却不见一丝波纹。白骨森森,鲜血淋漓,握于手中,与眼前这桃李般的美人,极为不相称。
“拿去!不谢!”他将双骨掷向扶澄。扶澄抬手一接,遂在白骨上捏了个诀,金光一闪,顷刻间数寸长的肋骨便化作食指长短,扶澄并不客气,速速收入了虚鼎之中。
再抬眼望向陇誉这边,见他胸前伤口已然不见踪影,一身直裰也完好如初。
“痛是痛了点,但老子金刚不坏之身,无甚大碍,再说,老子不是还能去浊贞养伤么...”
.....
“释瑕君不问借骨之用为何?”
“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那谁,你与那人纠缠万年,老子若问,你愿意说么?何故要浪费老子口舌,不如用来吃酒。”
扶澄听罢并不反驳,他拂了下长袖,脚下的琉璃残片与那散架的石桌顷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丈竹席与几坛青瓦小酒。他席地而坐,随手拿起坛竹酒,扶澄借人血肉长物,不想借得教人不明不白,今次,他决意将借骨的前因后果与陇誉说上一说。
陇誉见酒,馋意瞬起,不由分说,也俯下身坐到扶澄身侧,欣然接过他递来的瓦坛。
“前段时日,我下了凡潭。”扶澄道。
“你去那污秽之地作什么?那里瘴气恶布,歹毒至极,也不怕脏了身子。”陇誉吞了口酒:“难不成那几只不成气候的潭中小妖还要劳烦你去收拾?九穹是没人了么?”
“你可还记得当年凡潭九穹诛鲛之事。”扶澄悠悠问道。
乾坤受难,这杀鲛的惊世之战他陇誉怎会不记得,九穹与那金鲛在凡潭对峙数日,上青天的大能神仙败了一个又一个,不知折损了多少神将,他右臂巴掌大的伤疤便是拜那恶鲛的百煞磷火所赐,过了三万年,也不见痊愈。陇誉挽起衣袖,露出斑驳的手臂,对扶澄道:“喏..你瞧...你说老子记得不记得。”
扶澄望着那块焦褐伤疤,眉头一紧,眼中似是要漫出水来。他定了定神,收回表情,继续说道:“当年他..那金鲛在凡潭留下了一对赤瞳...”说到这里,他嗓音有些干涩。
桤燿神君!我真是有眼无珠!竟将一颗真心,交托于你这薄幸寡凉之人!这对珠子,空有摆设,不要也罢,挖了便好此生不见!
往事历历在目,万年伤痛,翻江倒海,扶澄右手扶额,半掩容颜,不想让此刻情绪被人瞧了去。
“你是说,此次你前去凡潭,是为寻那鲛瞳?”陇誉打断了扶澄的回忆,将他从悲伤中拉了回来。
“诛鲛之后..他那对珠子便不知所踪,三万年来遍寻不到,许是他恨我入骨,一点念想也不愿留下与我。”扶澄叹了口气,最后那句说得极轻,也不知陇誉此刻有没有听了去。
“既然三万年都找不到,此次你又为何笃定那赤瞳仍在凡潭?”陇誉好奇地问。
“上月,清河一夜死了百人,死状惨烈,皆是被凶兽撕咬,挖了灵元,肠穿肚烂。”扶澄正色道。
“略有耳闻。”陇誉眉头微皱。
“你可知清河里住的是谁的后人?”扶澄问。
“难道...你是说?”陇誉大惊。万年前,金鲛傲立于凡潭黑水之上,虽周身血污,双目已空,却仍以寡敌众,屠戮了百仙的骇人场景,教人至今难忘。
今日你九穹伤我一毫,他日我入主乾坤,便灭你三界全族,肠穿肚烂,死无全尸!
陇誉一身冷汗:“清河一个活口也未留下?那...那二十一天的同旭真人呢?”
“不见了。”扶澄道。
“如何叫不见了?”陇誉刚问出口,突然想到了什么,竟“啊”了一声。乾幽众神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如要让一神仙消失不见...“那同旭真人是归了混沌么?”
扶澄没有否认,继续说道:“我三界里都寻过了,确实是不见了。三十一天那玄皿碑上,同旭的仙名,没了。”
...果真是死无全尸...灭了三界全族...
“可当年...你将他..方才我见...怎会如此...怎会...”
“不是他。”扶澄淡淡道:“至于是谁借着他的名义行凶,此刻我尚未想明白。清河那百具碎尸,皆染了凡潭之毒,应是被潭中妖兽所咬。那几只巨饕万年藏匿于潭底,不出凡潭一步,此次却跑到清河吃人,此迹着实可疑。当年诛鲛乃仙家大事,上青天在位的几十位大能无一不晓,那对珠子...”说到鲛瞳,扶澄停顿了下,压抑了下情绪,接着道:
“那对珠子被他弃于黑水潭底,三界在场千人,皆是亲眼目睹,如今凡潭妖兽大肆作祟,他那时杀红了眼,立下那样的毒誓...不免引人揣度,虽尚未有人将同旭失踪与清河惨案想在一处,但迟早会被有心之人察觉,我担心届时他们翻出陈年旧帐,齐齐上我浊贞闹事...”
“因此你是要将珠子寻来证明金鲛的清白?”陇誉将喝空了酒坛朝远处一推,随手又新捞了一坛。
“我在凡潭十日,处处都寻遍了,不见那对珠子...”扶澄满眼无奈,陇誉鲜少见到他此刻的表情,又听扶澄幽幽道:“都寻了三万年,再寻十日,也没什么不同..丢了便是丢了...找不回来了。”
“那你借我两根肋骨作甚?”陇誉问。
“释瑕君不是不问?”扶澄道。
陇誉一阵头疼,这块木头,怎生得如此刻薄!
“老子现在又想问了,再说,你那几坛竹酒,老子喝完了..”陇誉摊摊两手:“此刻...嘴闲。”
扶澄望了望长席四周,果然青瓦一坛不剩,他抿嘴笑了笑,一拂长袖,席上便又多出几坛来。“你连胸口都挖得,几坛小酒而已,自然少不了你。”
陇誉见酒即欢,当下嬉皮笑脸。“就知桤燿神君你嘴上不饶人,心里却疼人得紧。”
......
“你可听说过赤青镜?”扶澄回到正题。
“唔..嗯...”陇誉一呆,没有立即作声。
“那神器本为西琨所造,后来不知为何竟辗转到了坤巢手中....”扶澄见陇誉避而不答,便故意继续说道:“此中缘由,我以为释瑕君...”
“咳咳咳....你莫不是为了这妖镜要...下那坤巢?”适才一听赤青镜,陇誉便将借骨的缘由猜了个一大半。自己与那妖镜的渊源,既然已被扶澄知晓了去,此时若再掩饰倒显得他有些小气了,于是坦言道:“你是想拿老子肋骨去坤巢换那柄破镜子?”
扶澄点头,道:“正是。想借释瑕君与坤巢的交情使上一使。”
“老子与那装满烂死人的大坟堆能有什么交情,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陇誉目光似有闪避,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