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兰氏掌权的卫国,迎娶扶日可汗的独生女舒雅。
兰韶云既是这次联姻的主使,也是朝廷钦定的迎亲正使。时任鸿胪寺卿的郑西亭是迎亲副使。
舒雅当政的时候,郑西亭收受过一幅外国使节的字画。其实这也不算贪污,因为那使节与郑西亭私交甚笃,送一幅字画给好朋友,也没甚可指摘的。但舒雅因此事把郑西亭下了大牢。
萧辰登基,大赦天下,舒雅当政时期的政治犯,都被释放出狱。其中郑西亭凭借现任尚书令的举荐,仍旧回到鸿胪寺任职。所以赫图很容易就能把此人找到。
舒雅看见这个人的刹那,倏然有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郑西亭上前三跪九叩见过萧辰。
萧辰眼底有深深的疑惑,但脸色极其平静,只淡淡令其平身。
这次沁水回来,萧辰几乎把登基以来,地方上贡的所有宝贝都给了沁水。
沁水挑了几件稀世珍宝,让赫图带给郑西亭。加之郑西亭当年因为一件罪名不明的小事,就被舒雅下在天牢。郑西亭一直怀恨在心,如今沁水让郑西亭出面如此这般,郑西亭自然无所不从。
何况,他和大多数朝臣一样,对于萧辰和舒雅的关系,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扶日可汗曾经提亲,被萧辰坚决拒绝了。至于萧辰与舒雅之间有无私.情,宫闱内各种各样的传言都有,真假难辨。
此刻,沁水眼中掠过一丝寒芒,盯着郑西亭:“郑叔叔,当年迎娶舒雅公主的路上,我也随你们一道回到京城。回到京城之后,我们一起住在使馆里,差不多住了四五天,羽哥哥才来迎娶舒雅公主。那个时候的色目国使馆,跟现在翻修过的不同,是一间小院子。当时,舒雅公主住正房,我住西厢,你作为迎亲副使,住在东厢。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的迎亲正使,兰韶云。他住在哪里,你还记得么?你能不能告诉圣上,兰韶云住在哪里?”
郑西亭事先已经和沁水说好了,但此刻还是稍有踌躇。他抬目看了一下皇上。
萧辰正望着他,目光深邃得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脸上好像戴了一副面具,一丝表情都没有泄露。
这就让郑西亭没法察言观色,只得按照事先的安排,硬着头皮说下去,“当时迎娶舒雅公主的一路上,正使兰韶云每晚都宿在公主卧室。后来住进使馆后,仍旧是这样。”
沁水满目厌恶地横了舒雅一眼,带着义愤问道:“请问郑叔叔,羽哥哥大婚的前一夜,正使兰韶云依然住在公主卧室么?”
郑西亭颔首:“正是如此。”
沁水紧紧盯着舒雅:“舒雅姐姐,你一直认为我在恶意中伤你。现在,郑叔叔亲口作证,你有何说?你第二天就要嫁人了,前一夜却还在与另一个男人共度云雨,你不觉得你这种行为,实在是太有违妇德了么?”
沁水说到这里,侧首看辰哥哥。
虽然有许多关于舒雅和兰韶云的流言,虽然抢亲那次在小河边,沁水曾经给萧辰说过舒雅和兰韶云的奸.情。但是,这些都不如目击者出来说话,更有说服力。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萧辰脸上竟然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他的眼神极深,极冷,深得看不清,冷得捉摸不透。
沁水心中有些不安起来,但她觉得自己所做,都是证据确凿,不是恶意中伤,自己没有错。
这样一想,她笃定许多,眸光陡然犀利,直射舒雅:“舒雅姐姐,你就不想解释两句么?”
舒雅慢慢地抬眸,看着沁水。她紫色的眸子里透出追忆逝者的哀伤,凄美的容颜漫开如水的悲凉:“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没错,从韶云把我从掖廷诏狱提出来,直到把我嫁给萧羽。这中间大半年,我一直跟韶云朝夕不离。”
沁水愣了一下,没想到舒雅这么轻松就承认了。当年舒雅把郑西亭下到天牢,无非是为了遮掩与兰韶云的奸.情。那时萧羽对她言听计从,她却要百般遮掩。如今,怎么在辰哥哥面前反而承认得如此痛快?
想了一晌,沁水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目光凌厉:“也是,你没法解释,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舒雅蓦地直起身子,冷冷逼视沁水:“这不是淫.荡,这是两情相悦。我喜欢韶云。你那个畜生父皇,对我用酷刑。你没受过刑,你不知道那种疼痛与耻辱。整个行刑过程,都是韶云在旁边陪伴我。你不会懂得这种惺惺相惜。”
沁水冷笑,眼里的憎恨与厌恶,更深更烈:“是么?你喜欢兰韶云?你一嫁给萧羽,才两个月时间,就反过来灭了兰氏满门。害得兰韶云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你就是这样对待与你惺惺相惜的男人!”
“两国联姻,是韶云一力促成。他把我嫁给萧羽了,是他不要我了。嫁给萧羽之后,我发现萧羽对我一片真心。为了回报他的真心,我决定帮他收回皇权,帮他摆脱傀儡皇帝的处境。这也是一个为人.妻者的责任。”
沁水几乎要一跳而起,强烈的憎恨与愤怒,在她明澈的大眼睛里燃起熊熊烈焰。怒到极处,鄙夷到极处,她反而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你还有脸谈为人.妻者的责任!真是太好笑了!淫.妇倒给自己立起贞.节.牌.坊来了!好啊,下面就让大家看看,你是怎样回报羽哥哥一片真心的!”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瞥了一眼辰哥哥。
但是萧辰的神情,实在太令人无法捉摸了。
夜风一阵阵吹过萧辰身后的桂花树,重重叠叠的树影投映在他英俊的脸上,忽明忽暗,缭乱不清。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只赤玉酒卮,却迟迟不举杯饮酒。唇线紧抿,散发出森冷的沉默。
沁水一咬牙,接下来的两枝箭紧跟着离弦而出:“刘叔叔,巧雯姐姐,你们出来吧!”
这时,丛丛树影里先后走出两个人,来到萧辰席前跪拜行礼。
“臣,奉议郎刘盎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婢巧雯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辰还是不动声色,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起伏,“都平身吧。”
直到此刻,依然没有人能够窥知,萧辰在这整个事件里的态度和立场。
沁水拿出一脸的凌厉与鄙夷,直视舒雅:“舒雅姐姐,应该认识这两位吧。”
舒雅突然仰天发出大笑,长发上所系的紫色丝绢在风中飞扬,她的笑容狂野、奔放,散发出傲立俗世、睥睨天下的夺目气势,让天地月华为之失色。
笑罢,她嘴角扬起一个桀骜的弧度,然而眼神却无比的苍凉,“我当然认识这两位。一个是当年鸿胪寺的副丞,韶云当年的副手。一个是当年昭阳宫的侍女,是除了疏勒侍女之外,唯一能入我内殿伺候的汉人奴婢。
你让他们来,无非是要他们证明,我背着萧羽与韶云通.奸。
是的,以前我每个月都会召见韶云。每次韶云来我殿中,我都会遣开众人。
所以,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说我包养男宠,那就算我包养男宠吧。”
说到这里,忽然有无法抑制的泪水,从舒雅的眼底不断往上涌。
悲伤的回忆像一阵阵的海浪,将她淹没得不能呼吸。
……
“舒雅,嫁给我吧。回到大漠,我们就成亲,好吗。”
“再多的疏勒勇士我也不会怕,舒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舒雅……我爱你……真的,好爱你……只是我从来不肯承认……”
他不肯承认,所以她并不知道他那样爱她,等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晚了……
韶云……韶云……他死得那样惨……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他死在她的面前……他在血泊里一寸一寸地朝她爬过去……
韶云……他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呵,然而,她刚刚答应他的求婚,他就死了!
……泪水一层层涌上来,又被她一层层忍回去。她紧紧咬着下唇,昂起下颌,直视沁水。美艳绝伦的容颜,在这朦胧的月夜里,散发出漫天晚霞一般凄美而又寂寞的光彩:
“没错,韶云是我的面首,是我孩子的父亲!沁水,真是辛苦你,千方百计找来这许多证人。何必呢?我从来也没打算否认。”
舒雅的样子,彻底地激怒了沁水。她气得整张脸通红,甚至连脖子都红了,胸脯急剧起伏,大口地喘气,眼睛瞪得要鼓出来。
这个女人的无.耻,已经超越了沁水的想象。她很难相信,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这样淫.荡.无.耻的姐姐,不要也罢!
萧辰身侧的赵皇后,也是脸色骤变,秀丽的容颜苍白如雪,微睁的美目盛满了惊骇。她跟沁水不同,沁水是卫宣帝唯一的女儿,自幼顽劣。赵皇后身为吴越公主,自小就受到严格闺训,所以性格极其端庄贤德。
赵皇后从小的观念就是“从一而终”,“一女不事二夫”。不管是出于迂腐的道德感,还是出于爱情,她从嫁给萧辰,就准备好,若是有天萧辰死了,她会立刻追随而去。
赵皇后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舒雅这样放.荡的女人。
而自己的夫君竟然如此喜欢这个女人,让赵皇后这样温良的女子,内心开始动荡起难言的嫉妒、恨意、不解、凄苦……
在这一片各怀心思、表情各异的沉寂中,沁水望向萧辰。
月光映衬着萧辰冷寂的面容。他静静地观望眼前上演的一切,眼神极其幽深难测。玉雕刀刻般英俊的脸孔,宛如被一层厚厚的冰覆盖着,不露一丝一毫的情绪。薄唇紧抿,看来也不打算说什么。
唯一泄露他心底起伏的,可能是他的手。他的一只手撑着膝盖,在在广袖底下紧握成拳。另一只手握着酒卮,始终没看见他举杯饮酒,就那么一直紧紧攥着。
这样的萧辰,让惶惑的不安一点点从沁水心里渗出。她不禁痛心疾首地向辰哥哥呼喊,似乎想要激起这个过于冷静的男人表现出应有的愤怒。
“奸.近.杀!辰哥哥,这样的淫.妇,你不杀她,已是姑息纵恶,难道你还要留她在宫里,秽.乱宫闱,玷.污圣体么!”
萧辰的目光缓缓落在沁水脸上,那目光里透出一种深彻的寒意。他久久地凝视沁水,依旧不说话。
这种可怕的沉默,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如临深渊般的颤栗。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沁水突然笑起来,笑容里隐隐流露出最后的疯狂,“好吧,辰哥哥,如果你觉得这个女人的罪恶还不够深重,我让你再见一个人!”
“皇上……”沁水话音刚落,一缕凄凄恻恻的声音,如阴魂女鬼般响起。
萧辰抬目看过去,一袭玄色湘裙飘飘悠悠地迤逦现身。
在漫天明澈月华里,这玄色的身影,显得如此阴森。而这女子脸上,又浮动着彻骨的哀怨。不由让人毛骨悚然。
“舒雅姐姐,你还认得她么?”沁水得意的声音响起来,她慢慢挨近舒雅身边,在她耳边低笑着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舒雅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