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达牧京往西去的第一个城市,牧野郡。在城外,兰韶云就弃了马车。这辆皇后级别的马车,实在是太豪华招摇了。
斜阳衰草,暮风残照。深秋的郊野,一片萧瑟。兰韶云还是穿着那身染血的紫袍,抱着大腹便便的舒雅,缓缓进城。
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暮色,他奉卫宣帝的命令,来迎接私跑出宫到前线去找萧辰的沁水。
就是在这片旷野,他第一次见到她。
其实说起来,那次迎接沁水,萧羽也在。他和萧羽,是在同一时刻遇到她的啊。
黄叶纷纷,寒烟漠漠,而她渐走渐近的容颜,慢慢地清晰,像一道绚丽的闪电,照亮了深秋的暮野。
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女人!
此刻,还是这个女人,还是这样美丽,她在他的怀里,带着沉重的身孕。
低下头,他看着她梦幻般的紫眸,问她:“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紫色的眼睛里,泛起那熟悉的桀骜与冷艳:“说实话,那时我一心只想着报仇,你在我眼里,并无任何特色,就是一个复仇工具。”
他冷灰色的狭长眼睛里,掠过淡淡笑意,低沉的声音微微沙哑:“那么后来,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抱着他的脖颈,任深秋旷野上穿行的晚风撩起散落的发丝,她仰面望着他。他那微微塌陷的瘦削双颊,苍白冷冽,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英俊。
“嗯……”她蓦地笑起来,眼里氤氲起迷离的雾霭,“应该是在掖廷诏狱里受刑的时候吧。从没想过,会由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全程目睹我受刑的过程。不过,你的心也真够硬,看我受刑,眼都不眨。”
“傻瓜……”他低头,吐出幽幽的叹息,“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世上最坚韧的女人,为达目的,根本不会惧怕肉体的疼痛。”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看她受刑的震撼。那时,他对她应该还没有爱,但是,却已经开始有一种刻骨铭心。那段时间,每日他从朝中回到家,脑子里全部都是她。一个女人,竟能忍受多少男人都抗不过去的酷刑,这样的女人,怎能不深深烙在他的脑海?就像她身上那些令他迷恋入骨的疤痕,那些烙铁的疤痕,就仿佛是她留在他心上的印象,无论如何都抹不去了……
进了牧野郡,他让舒雅的车夫去买两套衣服,然后找了家客栈住下。
舒雅身上的饰物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足够他们一路的费用。兰韶云决定就在牧野郡租一辆马车,明日启程。
要了两间房,车夫一间,他们俩一间。
车夫瑞霖很快带着新买的衣服回到客栈,兰韶云让客栈伙计烧了热水,将浴桶抬进房间。
“你先洗,我一身都是血,用你洗过的水。”他用手试了试水温,抬目对她说。
她看着他,“我爬不进去。”
她庞大的身躯,行动都困难,莫说爬进浴桶。以前在宫里,都是在浴池里洗浴。
“我抱你进去。”他说着走过来,想帮她脱衣服。
两人之间曾有过朝朝夕夕的云情雨意。那是在他把她从掖廷诏狱提出来,带到前线去对付扶日可汗的一路上。以及在他迎亲时,把她从前线接回牧京的一路上。
然而,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从那以后,不是没有过对那段日子的回忆,但是,她心里更多的是,被萧羽感动后所产生的深情。对于她,那些激情的云雨,都渺若云烟,不再重要。她想要的,是一段天长日久、真心相待的厮守。
羽……她原以为世上最爱自己的男子,她原以为就算整个世界站在自己对立面,也依然会守护在自己身边的男子……竟然会怀疑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竟然会怀疑自己的忠贞……明明知道自己这一胎来之不易,明明知道受了刺激容易滑胎,却依然狠心地选择在自己临产之前对付韶云……
想起羽的所作所为,蔓延的痛楚开始在她心中肆虐……
看见她拉紧了衣襟,往后闪躲,他微微不解:“怎么了?”
“别看我,丑。”
“怎么会?以前看过多少次了。”他冰棱般的灰色眼睛里有温存的暖意。
“怀孕的样子很吓人,你别看。我不洗了,把衣服换了就行了,你转过身去,衣服给我。”她抿紧了嘴唇,倔强地往后退,紧紧抓着衣襟。
他浅浅地笑了,“要做母亲的女人是最美的,怎么会丑?我不会被吓到,因为这是我的妻子和儿子。”
他的浅笑带着柔情也带着霸道,他的手势带着温存也带着强劲,上前搂过她,不由分说地替她解开长袍。
慢慢地,露出了她那巨大的绷得圆滚滚的肚子。
她难为情而又羞涩地捂住了脸。
而他,低头静静地看着,手轻轻抚上去,不敢相信这生命的奇迹。
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被娘亲孕育出来的吧?
娘亲……
可怜的娘亲,被多少男人糟蹋,却从来没被人真心地爱过。
他要好好地待这个女人,要好好地待这个孩子,做个好父亲。
他将她抱起来,抱到浴桶边缘时,说:“你试试水温如何?”
她这才缓缓放开掩面的手,美艳的脸被一片霞色笼罩。
他从没见过这个冷硬的女人,露出这样羞涩的表情,就算是第一次迫令她承欢于他的那晚,她都没有这样的表情。
他的心里漾开一片无边的柔软。
“刚好。”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将她轻轻放进浴桶,拿起毛巾替她擦拭身子。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来。”她咬着下唇,带着倔强,蹙眉说道。
他根本不理会她,只轻轻地替她擦洗着。擦过她胸前那一大块烙铁的伤疤时,他想起就在几个小时前,她当众扯开衣襟,露出那块金项饰的情景。
他记得,当时萧羽在一步一步试图靠近她,“你给朕,朕来拿给他。”
“站住!你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再次击打肚子,听见没有!”舒雅厉喊,“让韶云过来,我要再看看他!”
让韶云过来,我要再看看他。
那一刻,听到这句话,他的震撼,感动,凄楚……
或许就是那一刻,他决定带她一起走。这一生,除了娘亲,从来没人真心待过他。
妻子沈如湄从一嫁给他,就对他充满了不屑与厌恶。那个出生于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从一开始,就与他格格不入。
嫡母郭夫人虽然从他十岁丧母开始,就收养了他。但是,那是因为她本人没有生育能力。而兰敬臣的几个儿子里,只有他是丧母了,也只有他,武功最好,能力最强。
他和郭夫人,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并无半分母子情。
和父亲,就更谈不上了。在父亲眼里,自己一直都是贱奴的儿子。后来,是姑母兰贵妃大力提挈,父亲才开始对他慢慢地倚重。
那一刻,当他看见她为了救他,可以与夫君决裂,可以放弃肚子里的孩子。他就决定不放开这个女人了。
替她解开高耸的发髻,她那一头浓密如海藻的秀发全部散落于水中,被水波荡漾开去,宛如开了满满一水的墨莲。
他忽然自后面将她紧紧拥抱,脸埋进她的颈窝温柔而又疯狂地蹭着,轻柔而热烈的吻落在她的耳垂,脖颈和肩头。
“舒雅……嫁给我吧……回到大漠,我们就成亲,好吗?”
蒸腾的热气里,他倏然对她说出这样动人的话语。
两滴眼泪顺着她的面庞掉落在水中,溅起两朵小小的涟漪,“真的吗,韶云,你真的爱我吗?”
“舒雅,我知道这求婚来得有些晚,可是……”他将手从她的肩头探下去,在轻柔荡漾的水波里,“那天夜里,如果我留你,你会答应吗?”
她知道他说的那天夜里,是指她嫁给萧羽的前一晚。作为迎亲使者的他,一直到她大婚前夜,还在使馆里与她行云布雨。
那时,她心心念念只想复仇,即使他留她,她又怎么会答应?
可是那时,他心心念念只想做权臣,他又怎么会留她?
原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却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都已经深陷至此?
“可是,毕竟你当时没有开口留我啊,韶云……”
“那么,舒雅,现在你答应吗?”
“韶云……”她忽然转过身体,坐在浴桶里面朝他,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他往自己拢下来,让他靠近自己含泪的眼睛,“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用一生去还你……”
看着她紫色的眼睛在濛濛的雾气里,宛如雾中的紫莲,绽放着梦幻般的温顺与迷离,他情不自禁地吻上去。久久地用线条刚冷的薄唇,覆盖她盈满泪水的眼眸,轻轻吮吸她的眼泪,用舌尖舔过她长而翘的睫毛……
轮到他沐浴的时候,她倚着被窝,靠在床上看他。
他仰靠在浴桶上,长发披散,闭着双目,强劲有力的双臂,搭在浴桶边缘。迷濛的水汽缭绕着他,隐约看见他那张清癯的面庞,就像是用一整块的冰,雕刻而成。狭长的眼睑,带着阴鸷的弧度。因为瘦而微微塌陷的双颊,透着说不出的男性魅力。
“韶云……”
她喃喃地低唤他,而他几乎立刻就睁开眼睛,担心地看向她:“嗯?你在叫我?”
她捧着大肚子,背靠着床里边的墙,面向他,柔柔地笑了,“我在想……成婚以后,我们就在大漠过着牧马放羊的生活,再也不卷入争权夺利当中了……”
冷灰色的眼底漫开淡淡的温柔,隔着氤氲的水雾,默默地看着她沉浸在憧憬中的娇美容颜。
他经常看见的,都是她凌厉狠辣的神色,此刻她流露出这样的柔婉与清雅,就显得格外动人。
他将头靠在浴桶边缘,只觉温暖的水波簇拥着自己,柔柔的暖意一直荡漾到身体深处……
牧马放羊,生儿育女,夫妻恩爱……这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安宁与幸福。童年时与娘亲住的那间远离兰府主院的破落小屋,蓦然间浮现……
……夏季整晚地被蚊虫叮咬。娘亲去向大娘要草药熏香,表面端庄的大娘总是巧言推脱。去向其她姨娘借,就会遭受一顿冷嘲热讽。冬季,寒风呼呼地从窗缝灌进来,而唯一暖和的被褥,都被娘亲让给了自己……
……每逢兰氏一族举行祭祖典礼,或者逢年过节宴饷聚餐。除了年龄最大的堂兄兰展轩,其他兰氏的孩子都跟他差不多大。但是他们都不理他,如果不幸跟他的坐席连在一起,就会很嫌恶地想办法换位置。他经常听到他们窃窃低语,他是贱奴之子,他的娘亲是被好多男人糟蹋过的低贱胡姬,说不定他也是野种……
世家大族的兰氏,联姻的都是豪门贵戚。所以,兰氏这一代的孩子,生母几乎都来自门阀士族。只有他的生母,如此的低贱,如此的让人笑话。一个被人卖来卖去、倒手多次的舞姬……
他卑微的童年,结束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死鱼般翻白的那一刻……
是他亲自下的毒,看着娘亲那双透澈晶莹的琥珀色眼睛,逐渐地无神,逐渐地失去焦聚,他忍住没有哭。那一刻,十岁的他有一种连自己都吃惊的冷硬,他只是轻轻地伸出手,替娘亲阖上了死不瞑目的眼睛。
那种令他自己有时都陌生的冷硬……譬如第一次娶沈如湄,新婚之夜,他的残酷和毫无怜惜……对于沈如湄身上那种贵族千金的优越感,他不知为何,有天然的憎恶,所以,尽管新婚妻子这样秀美,他却从一开始就对她没有温存……
然而此刻,听着心爱的女人,这样美好的憧憬。看着心爱的女人,这样柔美的容颜。想到她巨大的肚子里,正在蓬勃生长的生命。
他忽然觉得自己多年的冷硬,在一点点融化,一点点冰释……
“韶云,到了大漠,你就是汗达哦,你要做好准备,会接受很多人的挑战……”
耳畔,她悦耳动听的声音依然缭绕于幸福的憧憬。
他轻轻睁开眼睛,对她泛起最温存的笑意,那刀刻般深邃的笑纹,在他微微塌陷的瘦削面颊,缓缓延展。缭绕的雾气让他的容颜迷离而深幽:“汗达是什么?”
“汗达,就是你们中原的驸马。回到大漠,我可是伟大的扶日可汗的独生女,是最骄傲的公主。我们疏勒人的习俗可跟你们汉人不同,公主不是由皇帝赐婚,而往往是比武招亲。只有草原上最强悍的勇士,才可以娶到最尊贵的女人。疏勒勇士们一看他们的公主,被一个瘦骨嶙嶙的中原男子娶了,肯定要不服的,会有很多勇士络绎不绝向你挑战的……”
听了这样的话,忽然就有热血激荡在胸间,他凝视着她:“舒雅……今日那一战,我若不是手无寸铁,碧霄宫七个杀手围攻我,我亦能坚持半日……再多的疏勒勇士我也不会怕,舒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那激荡在胸间的热血,突然之间,像失控的活物,冲涌到咽喉。他只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痛,从全身每一寸骨头迸发,咽喉里一股热辣辣的气流,猛然喷薄。
一片耀眼的血光里,他只听见一声惊恐的惨呼:“韶云——”
他最后的视野里,只看见那双如梦如幻的绝美紫眸,就像几年前在掖廷诏狱受刑那样,一直一瞬不瞬凝视他。从那以后,暗无天日的刑讯室里,紧紧凝视他的紫色眼睛,就再也无法抹去,直到他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