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云裳宫
宁北落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长了一身的贱骨头。
这个时候,车队大概已经到了宁王府了吧。可是堂堂宁王世子,却在三州交界的地方甩开了随从和暗卫,悄悄的返回了帝都。
藏头缩尾的躲在一旁,做起了梁上君子,不想偷香窃玉,只是想再多看一眼。
唉。忒没骨气。
这事儿要是传扬出去,宁北落,全宁州人都要鄙视你。
可是不来怎么办呢?
心不在自己身上,即便走到了天边,宁北落又能有什么作为?
可晴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落单过?
帝都不比宁州,现下就是个大漩涡,这是一不小心就尸骨无存的地方啊!
他怎么放心可晴一个人呆在这里呢。
那丫头从小心软嘴硬,喜欢撒娇耍赖,不喜欢做功课,爱偷懒,贪玩。
什么时候那么无情过?
必然是有人教唆!
唉。
这么轻易就信了别人,怎么能教人放心?
小时候,哪一次生气不是她先拽着他的袖子道歉的?
宁北落就给慕可晴道一次歉又怎么样啦?
只是,委实不知如何开口啊。宁北落犹豫的望着漆黑的廊顶。
他依附在廊下的斗拱间,趁着夜色和廊顶合为一体,还未来得及在哪里戳个缝隙偷窥一眼两眼,便有人“咿呀呀呀”的打断了他的行动。
那语不成调的白发宫女他认得,因为早几天在宫墙脚下和另外一个年轻宫女咀嚼宫廷秘闻而被割去了舌头,一时惊吓过度而神志混乱。
三更半夜,不睡觉怎地在这里游荡?
皇宫内院怎么就对这种危险人物放任自流?
万一吓到可晴怎么办?宁北落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门“吱呀”一声打开,竟然是可晴走了出来。
“出来吧。”可晴跨了一步出房门,对着空旷的院落道。
宁北落身子一僵,忘了该如何置放手脚。
是可晴突然功力大增,还是他一时放任忘记掩饰?宁北落思索着。
“姑娘这么晚了,竟然真的尚未安寝呢。”一道女声远远的传来,听得出是刻意提高了音量。
月明手里端着一方托盘,缓步从院落的阴暗处走了出来,宁北落又紧紧的贴在廊顶,屏息凝神。
“喔。准备睡了,听到动静出来看看。”可晴道。
“姑娘耳力真好,夜里风寒,姑娘还是快进屋吧。奴婢做了些点心给姑娘送来,夜里饿了可以垫垫肚子。”月明见了礼,随可晴进了屋,放下了托盘。看到地上的灰烬,便去取了笤帚打扫了起来。
“多谢。”可晴道。看那托盘上的点心,晶莹剔透,冰雪可人,五颜六色的,也不知是什么做的。
宁北落挪了个方位,透过打开的房门,斜斜的窥视几日不见的心上人。
一眼看过去,可晴好像没变,十年如一日的好看。
又好像变了,周身的气质,自己都快不认得了。
“这是娘娘以前教奴婢做的,独门秘方,听说是娘娘老家的东西。叫水果冻,味道可好了,陛下也很喜欢呢。”月明絮叨着。那水果冻外观晶莹,色泽鲜艳,五彩缤纷的看上去煞是热闹,倒像是哄小孩儿的点心。
“姐姐费心了。”可晴笑道,看着月明利落的把地上的灰烬打扫干净。
宁北落在心里嘀咕:费什么心,这稀奇古怪的东西,见都没见过,最方便下药了。
祸从口出,笨丫头。
“姑娘折杀奴婢了,叫奴婢名字即可。姑娘若是嫌奴婢的名儿不好念,就再给奴婢赐个名儿吧!”月明道。
“没什么不好的,换来换去,也怪麻烦的。月明,没事就早点歇息去吧。”可晴道。
月明脸色稍显尴尬,“换来换去”这话,是在怪她游移不定,随风而倒吗?
宁北落心中赞许:虎狼环伺的,是该有点警觉心。可不能人家端了一盘前主人教的点心,又弃了前主人赐的名字,就以为这是忠心耿耿来投诚了。
做的好,乖丫头。
定了定神,月明立即对可晴表态道:“姑娘教训的是。以前奴婢在两仪宫的时候,娘娘一向离不开奴婢。奴婢也是这几年没病没痛的头次离开娘娘身边,一时想念,今儿晚上奴婢才斗胆回去两仪宫拜见太后娘娘,竟是被娘娘狠狠的训斥了一番。以后若是没有姑娘吩咐,奴婢定然不再去两仪宫了。”
“无碍的,月明有个姐妹吧?好像面貌一模似样,连爹娘都分不清呢。听说你姐妹二人打娘胎里就呆在一起,从来都形影不离。现下突然分开,想必也不能一时习惯。”可晴语气平稳,态度平和,一副深明大义的好主人样子。
月明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句话是不是就告诉她,不管怎么样,月明都注定得不到主子的信任了?
谁让她有个孪生想像到可以以假乱真的姐妹呢。
月明无言。
看着可晴盈盈的浅笑,真真是好看的无懈可击。
只怕这心里的防备也无懈可击吧。
也罢。行了礼,月明留下点心带着空托盘退下了。
“真的不累呀?”可晴连门都没让月明带上,扬声问道。“当壁虎好玩吗?”
“……”
宁北落直挺挺的摔在门口的地板上。
狼狈的坐在地上,连疼都没敢喊,尴尬的笑笑:“我就看看。没别的事儿。”
可晴静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宁北落整了整衣襟,发现今天穿的这身夜行服真是规整,俐落到这衣襟越整越显得凌乱,就快露出胸膛来了。
长长的叹了口气。可晴缓缓的向前走了两步,席地而坐,和宁北落隔着一道门槛对望。
“还没有回家吗?”可晴问道。
宁北落贪婪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颜,下意识的说道:“想你了。”
“好香。”可晴道。琼鼻小小的起伏,仿佛没有听见宁北落的话,直直的盯着宁北落。
宁北落也笑,知道可晴说的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便解释道:“大约是梨花的香味。来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吧。”
早春时候,正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日子,沾上这样的香味并不奇怪。
“不是胭脂香吗?”可晴淡淡一笑,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罗公子好气魄。”
宁北落干笑了一声道:“你都知道啦?”
顿了一下,慌忙解释道:“我可没碰那姚盈盈,她是躲君木易来的。”
可晴眨了眨眼,宁北落又慌了:“那个龙青妤很老的,跟你没得比。”
看可晴不说话,一咬牙,又道:“好吧我无耻啦。我给他们下毒了。无毒不丈夫嘛是吧?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节。我有找二师兄配解药啊,真没下死手。”
可晴怔怔的看着宁北落,突然就湿了眼眶。
宁北落一看到可晴眼里泛起水光,就心疼的恨不得把自己剁了扔出去。“丫头,别哭呀,千万别哭!我错了,我真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丫头你罚我吧!”
“宁北落,真累呀……”可晴轻启丹唇,那字句飘渺的在空中荡啊荡啊无法落地,是打心里泛出来的无力。不知道是在说宁北落,还是在说自己。
才短短数日,小小一个慕可晴,就觉得筋疲力尽。
不是撑不起来,只是真的很累,很累。
好像受伤的小动物,如果找不到家,没有人安慰,就可以拖着疲累的身躯一直坚持。
可以一旦到家,那就只剩下委屈。
“丫头……”宁北落伸出右手,轻轻的盖上可晴的眼睛。带着水润感觉的睫毛骚动着他的掌心。“千万别哭,你一哭,我就舍不得走了。”
“沙子吹进眼里了。”可晴小声说。然后抓住宁北落厚实的手掌,按在脸上。薄薄的一层握剑磨出的茧子显得这手掌更有力。泪水禁不住沿着宁北落的指缝横流。
“宁北落,你怎么不回家呢?”
为什么又回来呢?
这样,真的很容易让我依赖。
偌大的帝都,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杀机。
只有在你掌心,我才能感觉到温暖和安心。
“丫头,我真的想你了,我舍不得你一个人。”宁北落连声音都颤抖了,顺着指缝滴落的,不是眼泪,是刺心的刀。
宁北落,你怎么能放她一个人,你怎么能让她孤单,你怎么能让她疲倦,你怎么能让她,这样哭。
“不准想我。”可晴的鼻音很重,可是这句话说的很清晰。
“乖,我知道。我就是来看我的丫头一眼。”宁北落道。
“不是梨花香。”鼻音依然很重,可晴道。
“丫头,我知道了。是胭脂香。回去我就洗掉。”宁北落应道。
“不是胭脂香。”可晴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是一脚踩进了积雪中,凉凉的,很舒适。“我闻到了,是雪凌花。”
“嗯。雪凌花肯定已经开了。漫山遍野的,打一个滚就能沾一身的香气,怎么洗都洗不掉。”
“今年的雪有没有消?”
“寒气重呢,山上比山下更冷。今年要消的晚了。”
“我其实不想变坏的。”
“丫头怎么会变坏呢,丫头心肠最好的。”
“那万一变坏怎么办?”
“变坏了也是我的丫头,杀人放火,我陪着你。”
“小墨会不会饿肚子?”
“小墨已经学会捕猎了。可是它自己在山上,也会寂寞的。我带你回去看它,好不好?”宁北落诱哄道。想到剑圣居前漫山遍野傲雪而开的雪凌花,还有那只名叫小墨的雪狐,心里一阵伤感。
“回不去呢。你要回宁州的。”可晴的眼泪终于是停了,抓住宁北落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湿漉漉的眼睛,红通通的鼻尖,小兔子一样温顺。
“嗯。这就回去。等事情了了,我来接你。”宁北落道。
“嗯。”可晴应道。
“再看一眼,看一眼就走。”宁北落道。
片刻之后。
“再看一眼,看一眼就走。”宁北落又道。
又片刻后。
“最后一眼,看一眼就走。”宁北落再道。
“……”一阵寒风吹过,可晴小小的打了个喷嚏。
最后的最后,宁北落低垂着脑袋闷闷的说:“丫头,你睡吧。睡着了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