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苍翠如墨般的群峰，层峦叠嶂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如丝绸般从崎岖的山涧中安静地流淌出来。阳光渗透薄如蝉翼的晨雾，给微波粼粼的河面镀上一层金黄色的靓妆。岸边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丛中，零零散散地坐落着二十余户人家。这些户人家如同作家笔下的散文，形散而神不散地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村庄。
“轰隆”一声巨响，打破了山村的寂静。村落百十米开外，一处山坡被炸开了一道口子。远远望去，郁郁葱葱的山包像是生出一个难看的烂疮。山脚微微颤抖着，无数碎石从天而降，将平静若画的河面砸得千疮百孔，水花四溅。小村庄顿时鸡飞狗跳，百鸟争鸣。人们心有余悸地从青砖红瓦的平房里蹿出来，拍打着掉落一身的灰尘，愤愤不平地聚焦到村口。望着满目疮痍残枝败叶的油菜地，仿佛自家辛辛苦苦养育十八年的黄花大闺女被日本鬼子糟蹋，个个神色怒然义愤填膺。
妈拉个巴子，到水库讨说法去。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个不甘屈辱的声音来，这一声不太文明却充满正义的呼喊立刻赢得了众人热情高涨的拥护。人们纷纷挥舞着手里的锄头扁担，自发组成一支农民起义军，浩浩荡荡地向着河流上游的凤凰山水库出发了。
凤凰山水库旁边有一个水利管理站，这次山体爆破跟水利管理站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水利管理站大院里临时驻扎着一个工程施工项目部，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讲，就是指挥部，找他们当官的。这个项目部负责一条高速公路的施工建设，而刚才实施爆破的山体正是他们这个工程标段的管辖范围。虽然爆破头一天，有专门的施工人员到村里进行了预告宣传，并且这个预告比起地震局的地震预警要精确得多，但是在他们看来，爆破的杀伤力丝毫不逊色于地震——他们那大片大片长势喜人欣欣向荣的油菜地，瞬间被坠落的山石打得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这些损失，他们一定得找项目部讨一个合理的说法。
刘洋驾驶着他的小松210—8挖掘机，艰难地翻过半山腰，刚刚到爆破施工现场，就被迎面而来的人群堵住了去路。想跑，肯定是来不及了。即便人成功突围，这崭新的挖掘机恐怕就要遭灭顶之灾了。刘洋心里默念着第一天从老板手里接过挖掘机钥匙那一刻，庄重神圣而牛逼哄哄的宣言：人在车在，我一定把你的机械像对待自己的祖国一样去热爱。想到这句话，他稳稳地将挖掘机停靠在一块平坦的空地上，面色从容地熄了火。刘洋学徒到出师不过三四年功夫，省市各个大小工地都有他奋斗过的痕迹。虽然开挖掘机的历史算不上悠久，但应对工程纠纷他倒是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群情激愤的时候，千万不能抖狠出风头。冲动是魔鬼嘛，更何况面对一群冲动的魔鬼。这回挖机没挖你们的庄稼，也没碾压你们的田地。爆破组干的破事，就更没必要乱掺和了，有困难找领导。
村民们见开挖掘机这年青人如此这般有自知之明，怒火也消退不少。一个年长的老头挥舞着镰刀，冲刘洋警告道：你最好是不要轻举妄动，在没解决问题之前，工地不准开工。
刘洋很诧异这老头居然还会用成语，诧异的同时心里也乐开了花，他期待的就是这一句话。反正机械是租给人家大单位包月的，有本事你让我休息十天半月，我谢您老人家还来不及呢。于是表现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不动就不动，大义凛然昂首挺胸，身子正得就像一尊石雕。
村民继续往水库大院进军，空旷的工地就剩刘洋孤零零的一个人，爆破施工的几个家伙都躲进了山里，藏得比**还隐蔽。刘洋朝反观镜瞥了一眼，见后面刚从半山腰开下来的卡特320B挖机被村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没了声响。其他的推土机压路机等十多台机器都停止了轰鸣，一大早还来不及开工的工地暂时又恢复了沉寂。刘洋将坐椅靠背放平下去，双脚搁在行走操纵杆上面，身子往后一仰，满足地躺下身来。驾驶外一片青山秀水，风景旖旎，耳边鸟啼声声，清风拂面好不惬意。挖机才买了几个月，桔黄色的漆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驾驶室铺着脚垫一尘不染，舒适的气垫坐椅，凉爽的空调，还有立体声环绕的音响设备。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挖机就是他最亲密的最真诚的伙伴。他悠然地点上一根烟，打开车载收音机，惬意地合上了眼皮。
刘洋喜欢这份难得的清闲与安静，这样他可以舒缓一下神经，追忆一下大好的青春往事。吐出一口烟雾，他回想起了三年前迈步踏进挖机生涯的场景。
那一年春节过后，也是这样一个乍暖还寒的阳春三月。窗外杨柳吐绿，燕鹊报春。正当刘洋清理好行李,准备南下广东的头一天下午,他的父亲推开房门走进来,语重心长地劝他说,你还是不要去广东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在家学一门手艺,也好找个媳妇……刘洋那年也才22岁，读完高中在外面混了四五个年头。换了在城里，这个年纪的人还是个关象牙塔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大学生。可在刘洋老家山沟里，他好几个同学都撵着不听话的儿子满院子跑了。即便没娶媳妇的，该谈女朋友的也都谈女朋友了。刘洋在外面混了这么些年，女朋友没骗着一个。回家也没媒婆给介绍说亲，都怪自己没什么一技之长，家里住的还是新中国刚成立那时祖辈留下来的旧房子。说到底，那就是他家穷。
刘洋沉默不语。他父亲的这番话，之前也不是没人跟他讲过。他在东莞电子厂的一个同事，都30岁了，兢兢业业地干了十几年，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组长。这同事的老婆在老家带孩子，他自己就在东莞打拼。夫妻长年分居两地，苦楚和无奈自然不言而喻。他经常劝刘洋说，趁年轻就回家学个学艺吧，回家好好扎根。不论你在厂里干得多么轰轰烈烈，没有亲朋好友分享你的成功和喜悦，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家乡的事业，才是自己的事业。
对于同事的忠告，刘洋并不是没有静下心思考过。他可以放弃厂里对于他来说还算得上优厚的待遇，放弃储干提升的机会，但是解甲归田他又能做什么呢？他的父亲是一个泥瓦匠，在他们那一辈是个吃香的手艺活，可到如今这年头，连养家糊口都困难。亲朋好友，也没有什么好的路子。既没有身家亿万的亲戚，也没有在政府机构任职的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身边随手一抓一大把，都是灰头土脸老实巴交的农民。即便混到大城市里的，顶多只能算是个农民工。没关系没后台，一辈子呆在家，能有什么出息呢？
刘洋沉默无语，他父亲见状，叹了一口气，说，我再去找德江说说情，看他的机械上还收学徒不。说完就出去了。屋子里空荡荡的，破落的墙壁上都是大块大块脱落的石灰块，裸露出青灰色的砖头。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从窗前晃过，刘洋心里满不是滋味。
他父亲去找的那个人姓王，是他们村靠工程机械发家的大老板。按辈分来刘洋喊王德江叔叔。当然不是亲叔，八杆子打不到一块。这样叫，纯粹是高攀了。王德江和大多从当地农村走出去的老板们一样，也属于他们村洗脚上田半路从商的成功典范人物之一。90年代初，他开着一台浓烟滚滚标志着中国工业振兴飞腾的手扶拖拉机，村前村后地帮人拉化肥，运稻草。后来他果然飞腾了，几年后七拼八凑借钱换了一台东风八后轮搞工程运输。全中国大兴土木百废待兴之时，他的后八轮起了本，又毅然抽身，分期买了他们全镇的第一台挖掘机。那时卡特200B刚出来没多久，像改革开放初期倍受宠爱的珠三角经济区，吸引了无数工程机械老板青睐的目光。卡特200B拖到村里挖鱼塘，近百万人民币的庞然大物在鱼塘半米深的淤泥里行走自如，全村人都围着看稀奇，王德江站在堤坝上指手划脚好不威风。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手里已经有挖掘机，压路机，堆土机和履带吊多种类的工程机械数十台之多。早在三年前，刘洋的父亲在年前趁王德江回乡过年的机会去找过他。那时候和刘洋一般大的男孩子读书少，初中没到头就跟着工程机械摸爬滚打。学徒的愣头小伙排队都排不过来。王德江的机械发展得快，无奈农村计划生育政策跟不上来。村里八零后的后生如同洪水猛兽般成长起来，且不论跟不跟王德江同姓，张口闭口就叔叔姥爷，比毕福健都受人爱戴。以至于王德江的机械设备上一度人满为患，有的甚至一个师傅同时带两三个学徒。刘洋的父亲老实巴交不会说话，所以第一次去找王德江说情，得到的答复是：我安排好了再通知你。刘洋父亲心里恍惚着，好比现在的大学生求职者得到招聘单位相同的答复后的心情一样，忐忑不安。直到三年后，他还是没有得到王德江的回话。所以这一次，刘洋是没抱多大希望的，心想他父亲肯定又会灰溜溜地跑回来。
想不到不出十分钟，刘洋的父亲兴致冲冲地推开了刘洋房间的门，激动得语无伦次道，明天……说好了……你王叔今年又准备买一台新挖机……明天我就送你去他家……
王德江在省城买了房子。刘洋父亲是从王德江住在村里的老母亲那里得到的消息。第二天刘洋就和他父亲一起去了王德江家，他那个小区住着很多从老家进城打拼的挖机老板。他们住一块，业务上来往比较方便。关键的一点是，这个小区离停车场很近，方便机械维修和保养以及调动。
王德江留刘洋父子俩在他家吃了中饭。饭后刘洋父亲就说了两句托王德江的福，感谢关照之类的恭维话，其他时间就专听王德江天南地北地吹牛逼，吹嘘和某某单位领导关系如何铁如何硬之类的话。其中有一句话让刘洋终身难忘，那就是王德江陪一个单位领导喝酒，一个人硬硬喝下三瓶白云边，才将机械租用合同拿下来。难怪村里人都在背后叫王德江“王三瓶”，果然名至实归，不同凡响。之后刘洋也幻想过，要取得要王德江一样的成就，甚至赚得比他更多的钱。但前提条件是，要练就一张超越王德江，能把稻草吹成黄金，把死人吹活的三寸不烂之舌。在外面闯世界，没有一张利索的嘴皮子还真不行。
下午刘洋跟随王德江一起挖机销售公司提车。那家代理商卖的是日本的小松，也就是刘洋当时学徒的小松200—7，和现在操作的虽是同一品牌设备，但却落后一个级别。好比中国的歼15和歼20，二代机和三代机的性能相隔一个档次。小松八代机型装配的电喷发动机，相对于七代机比较而言，更加节能环保，工作效率也更高些。但是刘洋学徒的时候，小松—8还没出厂，7型机已经是除卡特之外公认的王牌机了，可谓挖机中的战斗机啊。刘洋第一天学徒就从小松公司仓库里跟车出来，一切都是新的。全新的机身，一流的空调和音响，舒适的坐椅。往上面一躺，软棉棉的。刘洋笑得比抓到小绵羊的灰太狼还要酣畅淋漓豪情奔放。
刘洋第一年的学徒之路还算顺利。从打黄油开始，每天天不亮，早早起床，认真谨慎地做好把挖机动臂铲斗各个关节的基本保养工作。驾驶室里擦得一尘不染，四面玻璃清澈明亮。做完这些工作，他就将挖机开到油库旁边，加满柴油等着师父开工。干活的时候，刘洋就蹲在工地附近的树荫下看着师父操作，趁师父下机上厕所或是工地管理人员不在现场的时候，偷偷钻到驾驶里过一下手瘾。不到一年的时间，挖掘机一般性的操作，刘洋基本上都掌握在手，师父不在工地的时候，他就有机会独立上机操作，做一些简单的活。
刘洋的师父名叫黄飞，比刘洋大一岁。初中的时候，刘洋就认识他。黄飞比刘洋高一届，当时是学校出名的扛把子。逃课打架泡妞，五毒俱全。初中混到头，就跑出去当挖机学徒。这人读书没学到几个字，学挖机倒是机灵，半年不到就出了师。由于黄飞技术过硬，名声在外，主动找上他的老板大有人在。遇到黄飞，刘洋还是非常幸运的。一来所谓名师出高徒，刘洋的技术提升飞快。其二是一年之后，黄飞被另一个老板高薪挖走，刘洋自然从学徒登上了师父的宝坐。
三年来，刘洋出带出两个徒弟。王德江不断扩展事业，新购一台小松210-8。刘洋技术好，干活心细，新挖机钥匙便交到了他的手中。小松210-8从销售公司直接拉到了工地，一直干到了现在。回想起学徒到出师经历的的点点滴滴，刘洋不禁感慨万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