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号子里安静如坟亮似白昼。
看完信件的程赦刚丢掉手中的烟蒂,就又叫近视眼帮自己点了一支。透过烟雾他望向摆在塑料凳子上的那碗抄手,抄手只有二十个,像极了他短暂的二十个春秋,而抄手上面盖着舌头般大小的生肉,表明了这顿饭叫‘断头饭’
程赦是个死刑犯,这是他最后一顿早餐。
“哥吃点吧!”瘦弱的近视眼小声劝道:“路上还要坐好一会儿的车。”
面对断头饭,这个穿着青色西装的年轻人麻木的点了点头,然后拖着脚镣走到了胶凳面前蹲下。
彻夜难眠,恐惧作伴,没有未来的他早已被太多的回忆填满了肚子。坦白说程赦没有一点胃口,但当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感觉到有股力量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原来阴曹地府的狗也会收受贿赂的啊?”眼睛直愣愣盯着生肉程赦喃喃道。
他放弃了拿塑料勺子,用手将那块生肉刨开,从红油汤里捻起一个抄手放入自己的口中,胡乱的嚼了嚼咽下去后再继续抓下一个。
汤有点烫,但抄手没有味道,每吃掉一个抄手就仿佛被死神割掉一岁。
不过他越吃越快额头上已渗出汗珠,最后干脆捧起胶碗将滚烫的油汤咕噜咕噜的给喝了下去,然后喉管开始发痛,眼泪一下子就滚落了下来。奇怪的感觉,当自己穿上橘黄色马甲、上了脚手镣之日起,就再也无法流泪了,流泪需要感动、需要伤心、需要痛苦、但如果绝望再在心口补上一刀,那么你就只剩下发呆了。
程赦整夜无法入眠,对着惨白的节能灯很少说话,狱友和管教对待死囚也异常宽容,每天除了例行条规几乎不打搅他。
他没有亲人可见,对这个世界也没多少留恋,唯一能留下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器官和一封遗书。他在《人体器官自愿捐献书》上早已写明,心脏需要给一位仗义执言、但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年轻人。
程赦的遗书是由这个文质彬彬的近视眼代笔的,所写也不过短短八个字:‘你是好人,心脏送你’事实上更多的是,入特号以来近视眼对自己的照顾。
据说这人是因为盗用公款而被收押在看守所的,程赦心里感激他对自己的安慰,有文化的人能够说出好多漂亮话来开导别人,但是在面对自己问题的时候又喜欢钻牛角尖。所以、有时候程赦反倒像一个开导者,以将死之人的名义来安慰生者,他倒不必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地和这个瘦弱的人坐在那里,便可以给他带来力量,相比自己的死,等待他几年的牢狱之灾算得了什么呢?
“出去后忘了这茬,还有大把的日子可以过。”程赦接过近视眼递过来的烟。
近视眼点了点头,“如果我给你说我没有偷用那笔款子你信吗?”
“去和法官说吧!”程赦狠狠的吸了口烟盯着他看,“你和一个马上就要吃枪子儿的死人说这话?妈的!这里不需要辩解只需要表现……”
突然、五号左边过道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声音空旷而清脆,然而对于即将赶赴刑场的人来说这将是打碎他们心脏的一把重锤。紧接着就是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其它关押犯人的号里开始喧哗起来,‘想炸号么?’一声怒吼又制止了他们。
程赦身子明显一颤,半截红河烟从他手上滑落,他望了望这间单独关押死囚的号子:白晃晃的节能灯管散发出清冷的光芒,为死囚特地准备的特殊铺位上的被褥整齐而干净,因为他从来就没打开过被褥好好睡上一觉,只能带着冰冷的镣铐躺在床上发呆。永远滴着水的水龙头;臭气哄哄的厕所;贴满海绵的墙壁和插满钢条的窗户,这是程赦最后看它们然后带着自己的身体滚远,而它又将继续麻木的等待着下一个将死之人。
“再给我洗把脸吧!”程赦快速的摇了摇脑袋鼓起勇气说,“不想让这个操蛋的世界看见老子流泪。”
近视眼没有支声,轻轻的走到墙角边提起温水壶往盆子里倒水(能够有热水洗漱是对死囚的特例,一般看守所是不能随便用滚水的,至于为什么可以去问问蹲过的人。)水尚有余温哗哗往下流,近视眼突然感觉它像极了在岁月里流逝的生命。不过当下也容不得他思考这些东西,他只能怀着沉重的心情将毛巾放入盆里打湿、拧干、然后拿过来往将死之人的脸上一盖仔细的为他擦拭脸庞。
“走好!”他低声说了一句。
程赦享受着毛巾上带来的温暖,闭上眼睛他看见了黑暗,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呆在这个尚有余温的黑暗里,可是当毛巾离开脸的时候他看见了铁门缓缓的被打开,一队端着短式冲feng枪的武警站在铁门外。
“我和他说上几句。”身型高大的所长和武警打了声招呼向程赦走了过来。
“吴所…….”程赦率先打了招呼,但是接下来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
“不错!”这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露出了个赞许的眼神,“还能准确的认出我来,我见到过太多的人,他们在这个时候不是哭就是在发抖。”
“没有人不怕——
“听我说!”吴所长打断了他,“现在是五点二十七你还有三分钟时间,尽力想想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小李把这个给他捆上,也好走得体面点。”他从包里摸出两根小指粗的金花红绳。
这便是那个名叫‘冉阿玉’的年轻人给他编织的绳子,程赦终于明白,为防止极端事件,看守所是不能将绳子交给犯人的,吴所长能够将这两条绳子带来给他捆裤腿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而且当看到这两根绳子,程赦又重新找到了力量
“有索命绳足够了,”程赦努力的笑了笑并制止了近视眼试图在自己的大腿上栓绳子的举动,“我不会吓得拉屎拉尿的,谢谢你吴所,如果有可能就将这两条红绳子还给那个年轻人,并告诉他要活得开心。”
“哎!”吴所长重重的叹了口气向管教干部递了个眼色,“为他打开镣铐吧!”
镣铐刚刚打开,等待程赦的又是一条手指粗细的绳子,两个武警抓着他的手臂另一个熟练的将‘索命绳’往他脖子上缠,弄好这些后他被他们押出了号子。
“三看走出的人没一个是孬种!下辈子做个老实人!”
“老七走好!”
“闭嘴!”管教干部吼道。
各号鸦雀无声。
程赦被押出过道,铁门开启,紧接着咣当一声又被关上,如此连续过了好几扇铁门,他看见过道一边挂着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在昏黄的灯光下,镜子里面被押着的那个青年人并未完全失去勇气——至少他知道那是自己,而押着他的武警,则像极了夺人性命的牛头马面。
“没必要记住自己,”程赦想,“也不可能让别人知道死人的世界。”
外面水泥坝子上停了几辆法院的车,警报灯闪闪在发亮,车旁边站满了法警和法医,他被带到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头面前,那人低头看着文件然后又看了看他。
“程赦”他喊了一声。
“到!”程赦本能地回答了一声望着他。
头发花白的老头似乎吃了一惊,然后叫法医上前检查,于是立马上来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用手端着他的脑袋仔细的看了一遍,“没错!犯人属实。”他们对那个老头说道,于是那人掏出一支笔在文件上写着什么。
这时候程赦才有了机会看看天空,初春的早晨天未大亮,四周还迷迷糊糊的一片,但是东方的天际间开始露出了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将要到来,同样也预示着他的生命将要在这天结束。
“时间到了,出发!”
身后的武警没有给程赦多少时间看天空,他被押上了一辆布满钢条的面包车,然后警报声再次响起车子呼啸而去。
他本以为这次去的目的地就是刑场,可是囚车还是带着他到了法院,在宣判厅里程赦看见了另外两个死囚,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红色新衣服,长得斯斯文文表情淡定可是嘴唇发紫;另一个人是个中年壮汉,大概有一米九的样子,他冲程赦挤眉弄眼好像满不在乎,可当法官宣判他们死刑立即执行后,这个大个子浑身发抖开始鬼哭狼嚎起来,倒是那个斯斯文文的女人几乎没有一点反应。程赦这个时候反而不像刚出看守所的时候那么害怕了,居然还有心思观察别人的表情。
之后他们又被押送上了囚车,去往今天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刑场。那个中年大汉已经走不动路了被武警提着上了车,程赦发现了院子里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警,透过法院的铁栏杆,公路外面还停有准备取自己器官的救护车和开道的警车。
“不错的送别队伍,”他心想,“如果有来世的话,老子还要一大堆人来为我接驾。”
一路都是警报声,出了城后车子开始颠簸,但是武警押着他居然能纹丝不动。有个年纪与他相仿的武警兵显然较为紧张,脸色一直都不怎么好看。
“别怕!”程赦望着他笑了笑,“你就当惩恶扬善。”
那个武警脸色更加苍白,反而是傍边押着他的一个武警接了话头。
“你确实不怕死,”他其实比较佩服这个为母报仇的年轻人,于是点上一支烟喂在程赦的嘴里道:“没关系!打脑袋不会痛、法警打得很准。”
车子嚎叫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一处较为偏僻和荒凉的山坳里,这时候车不能再继续往里面开了。程赦被押下车提着往小路上走,那个壮汉已经平静下来没有任何反抗被武警拖着前进,路上的小草被踩得乱七八糟,前面小坡坎那里站着两个身穿白挂的法医和一堆法警
这时候押送他的武警和法警进行交接,他被冰冷的手压在肩头,“跪下!”一声大喝传来,程赦的膝盖被顶了一下身子不听使唤的跪了下去。而前面的那个壮汉就像滩软泥一般,被法警提着肩膀瘫跪在那里,另一边、那个红衣服女人转过头来刚好和程赦四目相对,她对着他笑了笑,程赦突然感到渗得慌。然后又一个人从他们面前经过,拿了张纸对着他们看了看冲一个人点了点头。
“执行!”
一个法警提着步枪瞄准了壮汉的后脑勺,“张嘴!”他例行公事般喊了一句,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程赦看见血液和脑浆喷射在泥巴上,壮汉彻底趴倒在地了。接下来枪又对准了他的后脑勺,程赦只听见张嘴的声音后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