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座相当破旧的院落跟前,肖志恒停了停脚步,一只手轻轻推开面前两扇虚掩的破旧木门,随后拉着箱子走了进去。
院子的东南西三面都是一人高的红砖院墙,砖烧得大概是八成熟,贴近地面的砖块已经开始风化,外表脱落,就像是一张人脸上长满了深浅不一的麻坑。
在院子的东侧还靠墙搭着一间简易的水泥瓦屋,大概一人多高,应该是厨房,屋山墙顶部的窟窿被油烟熏得乌黑油亮。
院子的最北端是面南背北三间低矮的老式瓦屋,蓝砖蓝瓦,两侧两只猫眼一样的木格子窗户,中间是一道带着尺把高门槛的堂屋门。
志恒一边往里走,一边扯开嗓门喊道:
“爸——!妈——!我回来了!”
屋门大开着,一个形容枯瘦的老者正坐在门槛上,面朝着外低着头,手里夹着一根香烟,慢悠悠地抽着。他就是肖志恒的父亲肖雨仁。
听到喊叫声,肖雨仁赶紧抬起头来,他看到儿子的身影,顿时两眼发亮,一边慌忙站起,身来,一边扭头冲着屋里嚷道:
“她妈,巧爱她妈,你快点出来,志恒回来啦!”
“志恒回来啦?”
一个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紧接着,肖志恒的母亲徐梅从东侧的套间房里闪了出来。
徐梅五十来岁,皮肤很白,脸庞周正,眉眼看上去也很美,但就是头发有些花白了,同样也很瘦,猛一看上去,似乎比实际年龄显得老态一些。
但她走起路来,脚步却很利索。她两步来到屋门口,跨过门槛,快速迎着儿子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惊异地问:
“咦,志恒,今年回来这么早,咋没有提前打个电话,也好给你晒晒被褥。”
一进到家门,看到自己的父母,肖志恒早已忘记了刚才在大街上留下的不快,内心又兴奋起来。
他也加快了步子来到母亲的面前,笑逐颜开地说道:
“妈,我年年回来都提前给您打电话,您都是一夜睡不着觉,这一回干脆就不给您打了。”
两个人说着话,走进屋子里,肖志恒左右瞧了瞧,问道:
“巧爱还没放假?”
“两个星期前回来了,说这星期考试,今儿个(今天)就考完了,明儿个放假,你爸正打算去接城里接她呢!”徐梅喜眉笑眼地回答道。
“爸,你明天别去了,我去接巧爱!”肖志恒冲刚走进屋内的父亲说道。
“中!中!我不光晕车,还一进城就迷路,正发愁呢,你回来得正好!”
肖雨人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又在桌子上找到了打火机,啪地一下打着了,却没有点烟。
“发啥愁?我不回来你让我哥去接嘛!他和嫂子都不在家?”肖志恒问。
徐梅抢过话来回答道:
“你嫂子她妈生病了,一家人都过去好几天了。”
“噢,是这样啊!”
肖志恒一边说,一边把行李箱放到堂屋中间的破桌子上,然后打开,取出一条烟递给父亲:
“爸,给你买的烟!”
肖雨仁顿时双眼闪烁出明亮的光芒,他也顾不上点已经噙到嘴里的烟,慌忙灭了火机,一脸笑容地伸出双手接过烟来,口中连连说道:
“好好好!过年招待咱可有拿得出门的好烟了!”
“也不是多好的烟。”
肖志恒又拿出一件红色的半长棉袄递给母亲:
“妈,给您买了一个棉袄,也不知道您穿上合适不合适,等会儿您试试。”
“咦——!你花那钱干啥?我有袄穿!挣钱多不容易呀!买它干啥?”
徐梅嘴上抱怨着,却已经接过棉袄来,一脸兴奋地拿在手里左看右看:
“咦——!太洋气了,还有这大红颜色,我哪敢穿出门呀?”
“就得穿出去,让街坊邻居都看看,咱志恒孝顺、懂事,也有出息了。没谁笑话你,他们眼气(羡慕嫉妒)还眼气不过来呢!”
“给我哥一家还有巧爱也都买了一份礼物,本来是想多买点回来,路太远,不方便带。”肖志恒说道。
肖雨仁此时岔开了话题,一脸郑重地跟肖志恒说道:
“志恒啊,你先别忙这些事了,家里正准备到街上给你打电话,你刚好回来了,倒省了电话费嘞。你先坐下歇歇,我有话跟你说。”
志恒赶紧将行李箱合上,靠屋山墙放好了,然后拉过一张凳子,一边坐一边转身看着母亲问:
“有事吗?”
“有。”
徐梅也拉了一只凳子,在儿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西头的怀家托恁守信叔来给你说媒,趁年前这段时间给你订下。”
“说媒?”
肖志恒禁不住眉头皱了一下,问道:
“怀家,哪个怀家?”
“还能是哪个怀家,村支书怀文轩,他家的闺女怀美莉。”
肖雨仁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用脚碾出一片湿漉漉的泥土来。
“她?”
肖志恒用一双惊异的目光盯着父亲看了好久,然后用一只手指着屋顶夸张地说:
“就咱家这破鸟笼子,就算是一只小虫子(麻雀)飞进来也要哭着飞出去,更何况她是怀家的金凤凰,娇贵着呢!不中不中!咱养不起!”
肖雨仁呵呵笑道:“这可不是让她钻咱家的破鸟笼子,是让你住她家的凤凰窝。”
肖志恒更加吃惊,问道:
“让我去倒插门?”
“倒插门不好吗?”
肖雨仁反问了一句,接着又说:
“怀家有钱有势,家里盖着三层楼,比咱家这破鸟笼子强多了,美莉那闺女又长得仙女样,跟你多般配,人家还不要一分钱的彩礼,光这一项就省十几万块嘞。再说了,咱两家离得这么近,吸口烟还吐不出来的工夫就到了,跟住咱家有啥区别呀?”
“那不中。”
肖志恒丝毫不为父亲的话所动,摇着头说:
“再近也是人家,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不去。爸,妈,实话跟恁说了吧,儿媳妇我已经给恁找好了,人家一不嫌咱家穷,二不用咱倒插门,长得一点不比怀家的闺女差。”
“谁呀?”肖雨仁夫妇听了儿子的话,不约而同地问。
“是........是茹玉。”
肖志恒略微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啊!”
儿子的这句话不啻一声惊雷,一下子就将肖雨仁两口子震得呆在了那里。两个人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相互对望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徐梅连忙往肖志恒跟前又凑了凑,拧着眉头急急地追问道:
“我说志恒呀!你咋又跟茹玉联系了呢?你忘了你是咋被学校开除的了吗?前几年都快高考了,要不是因为她,你这会儿大学都快毕业了.........”
“按他当时的成绩,至少也是个好一本!”肖雨仁刚才的兴奋立即不见了,声音硬邦邦地插话道,“都是因为茹玉那妮子,把你的前途都给耽误了!”
徐梅看了看丈夫,又扭过脸来平静了一下语气柔声劝儿子道:
“志恒呀,茹玉也确实是个好闺女,我从小看大的,能会不知道?但前几年因为恁俩那事,我和你爸跟茹玉她爸妈到现在还都不来往,在街上碰了面谁也不理谁,你说恁俩咋能再往一块凑呢?我看跟她还是算了吧!”
肖志恒硬着脖子分辩道:“妈,那事根本就不怨茹玉,城里那个流氓整天欺负她,搁谁见了都会.......”
肖志恒话还没说完,父亲就怒气冲冲地给打断了:
“不怨她怨谁?要不是因为她,你会跟人打架吗?会被学校开除吗?一辈子前途都给耽误了,到这会儿你还帮着她说话,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吧!”
“你看你,说事就说事,发啥火呀?”
徐梅责怪着剜了丈夫一眼,说道:
“孩子刚回来,有话就跟他好好说。商量着来,志恒懂事,又孝顺,把话都说明白了,他是会听的,我说得对吧志恒?”
“妈,我.......这不是懂事不懂事,孝顺不孝顺的事情,我......我和茹玉......”
肖志恒想要再分辨,但一时着急,之前打了无数次说服父母的腹稿,突然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孩子,你就听你妈俺俩的话吧,你和茹玉在一起真不中。当爹娘的都是为自己孩子好,是不会害你的。”
肖雨仁被徐梅训斥了一番,果然把火气压了下来,他一板一眼地给肖志恒说起道理来:
“这一呢?你跟茹玉差着辈分呢,她该叫你叫爷哩,要是成了一家人,街坊邻居不笑话吗?”
“爸,现在都啥年代了,你咋还计较这一套?再说了,咱和她家又不是至亲,她姓甄,咱姓肖,八竿子都打不着,那算啥辈分?”
“志恒你别插话,先听你爹我说完中不中?!”
肖雨仁不由得又抬高了声调。
徐梅也连忙劝住肖志恒:
“志恒你先别急,先让你爸说完。”
肖志恒抿了抿嘴不再说话,肖雨仁长出了一口气把火气压下去之后又接着说道:
“这二呢?你可能不太了解茹玉她爸她妈是啥人,甄嘉义和谭小彩两口子可都是人精,猴精猴精的!都是见钱眼开的玩意儿!就咱家这条件,他两口子能会答应让茹玉嫁给你?我告诉你志恒,就算茹玉是个好孩子不嫌咱家穷,愿意到咱家来,甄嘉义和谭小彩也不会答应,哼,不信你试试!我说儿子,光是我和你妈答应你没一点用!别想那美事了,看问题你还嫩着呢!”
“是啊志恒,茹玉她爸她妈早就在街上放出话了,要靠茹玉嫁人收的彩礼给儿子本冲盖小楼置办婚事呢!咱家这个样子,上哪儿给她家那么多钱?不是爸妈不答应你,答应也没用,咱家说了不算啊!”徐梅也接上丈夫的话,劝着儿子。
“唉——!咱家穷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怪我的身子骨不争气,”
肖雨仁长叹了一口气,一脸愁苦地自责起来,语调里也充满了伤感:
“要不是前些年害了一场大病,咋会..........”
“爸,你别说了。咱家的日子会好起来的,要不几年我保证能把外债全部还上!”
肖志恒连忙打断了父亲的话,顿了顿,他又用恳求的眼光看着父母说道:
“爸,妈,其实茹玉她根本就不在乎咱家穷不穷,她跟咱是邻居,咱家是啥情况她会不知道?可她从来就没嫌弃过,连一句有顾虑的话都没说过!”
说到这里,肖志恒又顿了顿,拿眼睛观察了一下父母的反应,见父母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正认真听自己说话,这才接着说道:
“至于咱两家闹的那些矛盾,都过去了好几年了,我和茹玉要是不在乎恁还在乎啥哩?不都是从俺俩身上引起的吗?俺俩要是能走到一块,那矛盾不就自然而然地就消失了吗?还有茹玉她爸她妈那边,嫌咱穷也好,其他原因也好,总会有办法做通他俩的思想工作的,恁俩忘了?他们两口子以前对我最好了,大不了........”
“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儿子!”
不等肖志恒说完,父亲就打断了他的话:“
自从.......自从你和小玉出事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现在你再跟他俩见面试试?估摸着他们连搭理都不带你嘞!更何况是咱家这么穷,他俩就更......唉——!”
肖志恒看到父亲那副无奈的样子,低下头思考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道:
“爸,妈,咱先不管茹玉他爸她妈是啥态度,我把我和她的态度给恁俩交个底儿:俺俩已经说好了,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俺俩今年赶早回来就是趁年前的空,想把婚事给订了,说不定茹玉这会正跟她爸妈商量着嘞。爸,妈,既然恁俩都已经那样说了,中不中,咱也试试呗!”
“那,”
徐梅顿了一下,又看了老伴一眼,目光中仍然充满了担忧,吞吞吐吐地说:
“那,那,他爸,要不咱明儿个就托个媒人过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