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市心中确实疑惑。照太公所说,就算后世门人因为误解门规,只修一门,错过了修仙之道。但是激发封印拿取神诀,却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怎么千年来那么多弟子失败,反倒演变成了一道甄别弟子能否入门的艰难试炼?
“祖师,”徐市鼓了鼓劲,踌躇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弟子自问品行不亏,练功勤勉,功力也达到了要求。却为什么,为什么拿不到神诀?难道,弟子还有什么亏欠的地方?”
太公闻言却没有马上回答,拿眼睛瞟了瞟熟睡的宝儿,笑道:“还不是这个小东西惹的祸?”
“这个……太公祖师,我不明白,这又关宝儿什么事?”
“呵呵,你虽然是这只嗜宝天狐的主人,对它的本事,可是没有多少了解啊。天下第一灵兽的名头,岂是白叫来听的?这小狐狸每逢月圆之夜便驾着化龙的剑灵跑到老夫的聚灵湖阵上,把老夫辛苦积攒的月华吃干抹净,搞得老夫的原神都快要消散了,哪还顾得上帮你去解封印?”
这宝儿摄取月华的秘密,虽然盖聂早已发觉,但有意隐瞒之下,徐市是半点也不知晓。当下太公细问了一番徐市带宝儿回谷之后的经历,半是猜测的,竟把事情的真相讲了个**不离十。言毕笑道:“我初见你时,也颇为奇怪。你的功力与修为实在太过不符。看来便是小狐狸做的怪了。这是难得的机缘,你好好修炼,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徐市方知自己凭空功力暴涨,乃是占了天大便宜。但是累得自己入门试炼失败,这幸或不幸,真是说不清楚。心中一动,又问道:“弟子入门失败,是宝儿偷了灵阵的灵气。可是千年来还有很多师兄被封诀结界拒之门外,难道他们也知道聚灵湖阵的秘密?”
“这个……”太公一派仙风道骨的面上,竟也难得露出一点尴尬,“老夫原神不全,神智不清,所作所为全凭本能。有时候,这个,心情不好,或者偷个懒,也没什么奇怪!”
“啊?”徐市听到这个让人苦笑不得的真相,心中又是滑稽,又是悲苦,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想及千年以来,入门考验成为鬼谷弟子首要重事。多少惊才绝艳的弟子止步于试炼之前,与三大神诀无缘,抱憾终生。荆坷为此放浪形骸,自己也曾有过铭心之痛。一切一切,让人怎能不慨叹天意弄人?
太公看徐市一脸苦涩,也有点不好意思。拿手捋了捋白须,安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些未能入门的弟子虽然可惜,却也都有各自的缘法在里头。修仙之途漫长艰险,多数人只练成几个小乘术法,终生也窥不到大道的门径。反而不如你所说的孙膑等人,虽然与仙道无缘,但是纵横天下,建功立业,未必便差过了修仙。”
徐市苦笑道:“祖师您老人家学究天地,自然能够看得通彻。但是弟子们不过是凡夫俗子,一心向道,却被挡在门外,神诀近在眼前,一生不可修炼。失落彷徨,实在难免。”说到情动处,自怜自伤的,眼圈也泛起红来。
太公失笑道:“那些人错过便错过了,你这小子却又作什么无病**?冲你叫的一声祖师,老夫也要送你一份见面礼。”眼中闪过一丝捉狭的笑意道:“你不是想学三大神诀吗?我便先把太乙剑诀传了你,却有如何!”
徐市先前把心思全放在了太公所讲的秘事之上,然后又为了鬼谷千年的错失悲叹不已,这时方才想起,三大神诀,本就是太公所创。那为难了无数人的封诀结界,也不过是眼前这老祖宗动动小指头的事。以前遥不可及的太乙剑诀,已经脱手可得。
本该迫不及待的答应才是,但是话到嘴边,却又顿住。头脑中涌起的,竟是荆坷坚毅的面孔。只觉得让先生至死遗憾的东西,如今被自己这般轻易得到,自己何德何能,可配拥有这惊天术法?自己日间试炼失败,心中自信全无,此时虽然已知道个中真相,那一片失败阴影却难以消去。又想到洞外的盖聂,想到千年来资质远高过自己却黯然而去的诸多弟子,心虚内疚,畏缩羞怯,惊喜渴望,种种交织,真是难以取舍。
“祖师,我……我……”
“无妨!”太公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本就是我门下的弟子,我传你道法,也没什么不对。快快遵师命,行礼受教罢!”
徐市听了这话,不敢再推辞。将熟睡的宝儿放在一边,面向太公,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弟子徐市,敬受祖师教诲。”
太公欣慰地看着他,徐市磕头行礼,却没发现太公半是犹豫半是决然的复杂神色。片刻之后,寂静的石洞中终于响起太公平静无波的苍老声音:
“万法无常,诸神陨落。天地辟易,惟我神诀!”
徐市才听个开头,就吓了一跳。心道:“这太乙剑诀,不愧是三大神诀之一,开篇第一句,便是好大的气魄!”
鬼谷武学,因为追根溯源大都来自河图洛书,因此与先天术数,奇门遁甲之类有着浑然一体的联系。比如八门定星剑的总诀上口便是“天有八门,以通八风。地有八方,以应八卦。纲纪四时,主于万物。今以剑在,三杀三生。上应天道,太乙九宫。下合地理,八卦游龙。”意即明显点出了八门定星剑乃是应数而成。
徐市原本以为,太乙剑诀虽然是鬼谷剑法的更高层次,只是将太乙术数推衍得更加精妙深邃而已,脱不开其本身固有的出处。想来开篇口诀当是“太乙中宫,斡旋天地”或者“为和为易,绝阳绝气”之类,却不想半点不提阴阳易理,上来便讲说天地之事。
这还不算,后面的口气,越来越是大的惊人。
比如那总诀接着道:“天地虽大,有色有形,有数有方。吾有非色非形非数非方,而天天地地者存。无一物非天,无一物非命,无一物非神,无一物非元。物既如此,人岂不然。人皆可曰天,人皆可曰神,人皆可致命通元。”
这话虽不知确切,大概的意思却勉强能够猜出。乃是声称万物相通,人亦可称神!
要知道自古以来,人皆敬服鬼神。到殷商的时候发展到及至,“事决鬼神”,无论战争,农事,都要占卜之后,按照所显示的鬼神的意志来办理。后来周朝建立,不知何故,大修礼乐,对鬼神之事渐渐少有提及。但是鬼神在凡人心中的位置却依旧高高在上,不容亵渎。那是操控天地,掌握万物荣衰的至尊存在!
盘古开辟混沌,女娲造人补天。共工一怒,不周山倒。祝融降世,天火燎原!
鬼神是自世界出现以来便已存在,人类的创造者。无论凡人帝王,只可仰望,不可僭越!
只听说人可修仙求取长生。但是即便修炼成金身不灭的仙人,谁敢妄称成神?
神掌有自然之力,神便是万物,神便是天道!
徐市这些认识早已根深蒂固,此时听了太公所传法诀,头脑混乱之际,隐隐生出一个不敬的念头:这祖师爷爷,该不是睡得太久,睡糊涂了罢?
太公却不管弟子心中转着什么想法,那法诀是一句一句,接连不断而来。徐市既不明白,又不敢打断询问,只好支棱着耳朵,有一句算一句,尽力理解。
洋洋洒洒的总纲之后,终于到了具体修炼法门。
徐市松了口气,心想,总算吹完了。这总纲乃是修炼的大体方向,祖师夸大一些,也不甚奇怪。只盼着下面的法门,别让人失望才好。哪怕只从中学到几式威力绝伦的精妙招数,就算不能成仙,将来行遍天下,也有技可恃。
不得不承认,他听了那一段匪夷所思的总纲,方才对祖师形成的牢固信任,已经不知不觉打了个折扣。对于这剑诀的威力,甚至真假,都颇有些忐忑了。
只听太公接着道:“尔等修炼,必先凝神于虚,合气于漠,此心此身,浑无一物,忽然一觉而动,以我之元神化为真意,主宰乎二气之回旋。迨至神与气融成一片,宛转于丹田中,悠扬活泼,吾身灵气与天地外来之阳气,不觉合而为一,此即气阳生,玄牝现。”
又道:“内观之道,静神定心。乱想不起,邪妄不侵。固身及物,闭目思寻。表里虚寂,神道微深。外藏万境,内察一心。了然明静,静乱俱息。念念相系,深根宁极。湛然常住,杳冥难测。忧患永消,是非莫识。”
这些是教人修炼原神内息之术。炼气乃是修仙的基础。即便是招式为主的普通武学,也都各有内气运行的法门,以气发力,增加招式的威力。徐市听了这几句颇为精妙的养气口诀,心中总算略定,心想,不愧是祖师,总纲虽然糊涂荒诞,内容还是精妙万分的。
哪知道太公仿佛听到了他的心思,偏不肯让他如意,接下来的法诀,又是变做不知所云。
“修仙之人,修炼之法万端,不外如是。其身如小湖,天地如大海,以修炼为导引,借天地元气为己用。可笑众仙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徒借元气为用,不明天地元气乾坤混沌之真意也。吾诀以直窥天地之秘,无论阴阳五行,诸般元力,莫不圆转如意。故他人于我,再无可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予取予夺,随我所愿!”
徐市如坠深渊,颓丧无比。对祖师这威名赫赫的神诀,已不抱期望。
这哪是太乙剑诀?先是妄议鬼神,然后把其他仙人贬得一钱不值。什么“予取予夺,随我所愿”,那其他仙人算什么?
祖师不是假的,就是睡迷糊了。
徐市自狂喜中再度跌落。今日从门派试练开始,心中期望仿佛触手可及。几番喜悦几番失落,至此终于一跌到底。心中沮丧之余,不由两眼无神地喃喃道:“完了……”
却听太公道:“不错,完了!”
徐市下意识抬起头来,只见自己这位祖师爷手捋须髯,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光看面相,端的不愧是千年前叱咤风云的一代圣人!
哪知道连自己当初悟出的典籍都记成这付模样,岂不是让人欲哭无泪?
说也奇怪。太公不知道用了什么法门,这通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法诀,徐市虽然听懂了十句也不到,却如铭刻在心,字字清晰无比!
他一闭上眼睛,那一通乱糟糟的法门便自脑海中奋涌而起,缠绕不休,他勉强重新梳理一番,仍是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这所谓“太乙剑诀”,通篇没提太乙。
更没有一个“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