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歌声中醒来。
这是咖啡角播放的那首老歌,但这个地方显然不是咖啡角。
冰凉的、光溜溜的水泥地。白色粉墙,墙上有密密麻麻的涂鸦和广告,墙根一排落灰的自行车。天花板上遍布管线。
光线是从一个斜坡上照进来的,那里有个宽宽的门洞,很亮,像电影院的大荧幕。空气潮湿阴凉。歌声回荡在周围,带着空旷的混响。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瑜伽垫上,枕的是皮革面料的抱枕,上面印着咖啡角的标志。我爬起来,循着歌声看去。隔着几排自行车,有个姑娘的侧影。
她正对着墙上的落地镜,一边练习舞蹈动作,一边放声歌唱。她在镜子里看到了我,停了下来。
“你可算醒了。小鱼真会给我找麻烦。”
“小鱼?”
“你中暑晕在咖啡角,记得吧?人家店里还要做生意,躺个病人像什么样子嘛。小鱼就打电话找我帮忙。我说叫校医院把你拉走吧,小鱼不让,说给你吃过药了,没什么大事,找个凉快的地方休息一下就好。”
原来如此。我再次看了看周围,是个地下车库,不过停的都是两轮、三轮车,还堆了许多建材。
“小鱼还在咖啡角吗?”
姑娘指指天花板,说:“在,在咱头顶上。我建议你现在别去,课间,店里正忙呢。”
看来,小鱼仍旧活蹦乱跳,至少生理上似乎没有受到迷城中的影响,
我努力回想迷城中发生的事情:我抱着黑小鱼坠入咖啡角,一颗人肉炸弹掉在我们面前,我被炸到……我在迷城中死掉了吗?
“小鱼她……”
“你这人啊,”姑娘皱起了眉头,“小鱼小鱼小鱼,你除了小鱼还会说别的吗?是我把你背到这儿来的,差点没给我老腰压断!你小子,却连句谢谢都没有?”
“呃,对不起……不是,谢谢你……我……”
“行了闭嘴吧!”姑娘挥挥手,“去咖啡角的男生都是你这德行,被小鱼迷得魂不守舍的。我告诉你,新生,我和你小鱼姐姐一间宿舍的。你想跟小鱼套近乎,可得好好巴结我,明白不?”
这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被小鱼迷住了,我是在担心小鱼的命理。
我在迷城中死掉不算什么,我的命理本就是变化无常的。关键是,迷城中的黑小鱼怎么样了?
她是小鱼原本命理的化身,如果她没有逃出迷城,小鱼的命理就无法恢复原来的样子,小鱼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写了。
最后那颗人肉炸弹,有没有伤到黑小鱼?
“咋了,你脸色这么难看,还是不舒服吗?”
命理、迷城、黑小鱼……这些事情,我该怎么向眼前这位姑娘说明呢?她和小鱼关系很好的样子,听了我的说明,又会怎么告诉小鱼呢?
算了,还是装傻吧。
“没事了没事了……多谢师姐相救,改天我请您和小鱼师姐吃饭。哎呀,遇见师姐您真是太幸运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敢问师姐尊姓大名?”
“这态度还差不多,”姑娘对我鄙夷地一笑,“你叫癞子是吧?我叫阿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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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铃将在迎新晚会上唱歌,就是她一直在练的那首。
她大一时组了个乐队,在轶谭的学生圈里小有名气,现已解散。我翻了翻表白墙去年的八卦贴,解散原因众说纷纭,似乎闹得很不愉快。这次上迎新晚会,阿铃是代表文学社参演。
“大师姐就直接给我报名了,我接到彩排电话,才知道自己要上台唱歌。真叫人无语。”
“能者多劳嘛。”我随口应和着,把涮好的羊肉夹到阿铃盘子里。
今晚本来要请阿铃和小鱼两个人。阿铃转告我,小鱼一面要打工,一面还要负责文学社招新,忙得脚不沾地,来不了,就咱俩吧。
我心里嘀咕,也不知道小鱼是真的很忙,还是被我显露的天赋吓到了,故意躲着我。
这家火锅店在轶谭师大家属院里,二十年老店,每晚热火朝天,生意火爆。阿铃的乐队以前在这儿驻唱。老板给我俩留了个角落里安静的卡座,靠窗,能看到街景。傍晚时落了几点雨,天空呈现深沉的蓝色。街上霓虹灯亮起,行人络绎不绝。
阿铃点菜轻车熟路,还要了啤酒,问我喝不喝。
“啊,抱歉师姐,我不喝酒。”
“哎呀,喝一点嘛,大老爷们痛快点。”
“不行!我酒精过敏。”
阿铃讪讪地一笑,自己启开一瓶。
小鱼知道我酒精过敏吗?那天的事情,她只当我中暑吗?
在迷城中,我跟黑小鱼详细解释过我的天赋,包括酒精过敏会触发红色命理、坠入迷城的特性。
如果现实中的小鱼不知道这些,说明她没有迷城中的记忆——这意味着,黑小鱼最终没能从迷城里出来。
黑小鱼她……也……死掉了吗?
杀死我和黑小鱼的、迷城中那些恐怖的人肉炸弹,究竟是什么啊……
我看着窗外,街灯下来来往往的人群,深感命运的残酷无情。
又一次,我又一次,随随便便篡改了别人的命运……
“……要只是上台唱歌也就罢了,偏偏有人瞎折腾。上次彩排完,校长突发奇想要给我加伴舞。学生会不知从哪儿找的四个男生,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搞笑呢?”
“是啊,真搞笑呢。”我一直惦记着小鱼的事情。
“我又自己找的伴舞演员,现在三缺一。喂,癞子,你来给我伴舞吧?”
“嗯,挺好的……等等,你说什么?”
“之前背你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身材还不错呢,平时有在锻炼?”
阿铃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把火锅里的肉捞了个干净。
此刻,我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这个姑娘身上。
上次在地下车库见到阿铃时,她扎着丸子头,一身运动装束,虽然说话大大咧咧,总归是个可亲的师姐。今天吃饭,她穿了小吊带,烫了羊毛卷,还涂了大红色的口红,气质一下子变得锋利起来。
阿铃大口吃净盘子里香喷喷的肉,又灌下一大口啤酒。
“来嘛,你底子不错,跟着姐姐我,好好发挥你的天赋。”
我意识到:阿铃从第一次见面就盯上我了,今天是有备而来,一副定要拿下我的架势。
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我瞥一眼——
小鱼:抱歉,把你卖给阿铃了,嘿嘿嘿。
小鱼:看你军训那么苦,给你找了个好差事。
我给小鱼回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阿铃在桌子下踢了我一脚。她皱起眉头,朝我喷着酒气:“过分啊,我和你说正事呢!咋又和小鱼聊上了?”
“啊……抱歉师姐,我不会跳舞。”
“嗨,就几个简单的动作重复,比稍息立正踢正步简单多了。而且,我可以给你开假条,参加迎新晚会,你就不用累死累活的军训了,多划算啊。”
老实说,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但我很不想上台跳舞抛头露面……我也不想别人对我有所期待。
“师姐,我、我真不是那块料……”
啪!阿铃不耐烦地放下筷子,抄起酒瓶来。
“就这么定了!明天开始,早上六点,到文渊楼地下车库排练,干杯!”
天,这比军训起的还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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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在迎新晚会上跳舞的事情,先是同宿舍的舍友啧啧啧,然后是同级的男生们啧啧啧,请军训假的时候,年级指导员也在啧啧啧……最后终于,我的名字登上了表白墙。
私信纷至沓来,我开始有点理解小鱼的烦恼了。
参加迎新晚会的新生屈指可数。在同学老师眼中,登上这个舞台就是多才多艺的证明,就是个人魅力的证明,就是大学生活多姿多彩的证明。
人类渴望偶像,胜于渴望真相。人类籍由偶像幻想所谓的“幸运”,人类想要逃避生活那泥泞的真相。
而真相是:在整场迎新晚会中,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配角。而这个小小的配角,却要拼尽全力扭动他僵硬的肢体,以达到阿铃那变态的动作标准。
如果请我表白墙上的粉丝们,来看看我训练时的狼狈样子,他们一定会觉得,我这偶像就是个骗子。
“说你呢,你,癞子!肩膀是乌龟盖儿做的吗?说了多少次,肩放松、放松!”
我觉得自己已经做的够好了,可还是被阿铃一遍遍训斥。我甚至觉得,她在以此为乐。
“还有你,怎么又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喂,端木,我在和你说话呢!”
“唔……阿铃,让我休息下吧,我这老胳膊老腿的……”
阿铃毫不给这位师哥面子:“哈?你凭什么休息?你看你跳的,跟梦游一样。你跟癞子你们俩,看看人家俩兄弟,看看,什么叫专业!”
许氏兄弟是一对双胞胎,大二音乐学院舞蹈专业的。拿我和端木这种外行跟他们比,就像龟兔赛跑一样,太不公平了!
但阿铃才不管这些,她只想要最好的演出效果。明明是位很有气质的师姐,一旦开始训练,就变成了可怕的女人,试图把每个人都变成她的提线木偶。
我打心底对阿铃的控制欲感到厌恶。
“行吧行吧,先休息。许氏兄弟,你们可以先回去了,明天下午直接过来彩排。端木和癞子,一会儿接着练!”
我和端木并排躺在瑜伽垫上,像两具尸体。阿铃嫌弃地看了我俩一眼,转身带上耳机,走进车库深处开始练唱。
地下车库里格外阴凉,在这里练舞,的确比在操场上军训舒服,起码不会再中暑。小鱼说这是个“好差事”,我想就是指这一点。
我看看自己军训被晒黑的皮肤,再看看身边躺着的端木。他的肤色格外苍白,和我形成鲜明对比。
端木是文学院中文专业大三的师哥,平时沉默寡言,眼睛总是睁不开的样子。这会儿,他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
他身上有股线香的味道,让人联想到寺院里的佛像。
“师哥,你也是被阿铃绑架来的吗?”
“……嗯。”
“为什么咱们要受这种罪啊……”
“唔……大概,是命运吧。”
“嗯?”
“命、运。”
端木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词。
我突然浑身一激灵。
我回想起在迷城最后的瞬间:一枚人肉炸弹落在我面前,和我四目相对。在爆裂前,他一字一顿地说:命、运。
他的声音、语气和端木一模一样!
我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死死盯着躺在身边的端木。
“你是谁?”
难道,他就是迷城中操纵人肉炸弹、杀死我和黑小鱼的幕后黑手?!
端木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着我,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我后背汗毛倒竖,冷汗直冒。
“癞子!”小鱼忽然出现在车库门口,正朝我招手。
她“啪嗒啪嗒”地带朝我和端木走过来,我急忙爬起,迎上去,挡在她和端木中间。
“我给你们送喝的来了,给你,冰咖啡。”
小鱼边说边把一个冰凉的运动水杯塞到我手里,然后踮脚看了看我身后。
“啊,社长,你喝咖啡吗?”
“社长?”
我转过头,顺着小鱼的目光看向端木。
他侧躺着,一只手托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跟小鱼,脸上的微笑令人捉摸不透。
“哎呀,你还不知道吗?”小鱼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说:
“端木是我们文学社的社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