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哪里有不散的宴席。纵他有千般不愿,她终归要离开。她来向他辞行,是时候起身去找策凌了吧,她毕竟答应过格楚勒哈屯——策凌的祖母,等到这战打完,要让他安安全全地回到京城。
叫他说些什么,挽留的话?他有什么资格让她留下。
“我本来就是为着他来。”承诺过的话,她从来不落空。
胤禛那一刻宛如心上让人划下一刀,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他其实早已万怯不复了。她是狐是妖都好,他只想留下她。他从小随李光地进出文华殿,他相信世上没有鬼神,那么他情愿认为她是仙,天外的飞仙。
“一定要随他走么?我——”
好像有某种直觉,她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所有的心意我都知道,你感激我也好——。”
他反手握住她手,毅然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你做我的福晋!”
他已年满十八,早在出征之前,皇上与德妃就问起他的大婚。他的母亲德嫔已进了封了妃,德妃。待选的册子,他也有看过。只是边陲传来军事,皇上御驾亲征,这事一时没了下文,不了了之了。
“怎么会?”她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不会?”喜欢上一个人难道是应当不应当能控制的吗?他从未如此对一个女子表白,而她婉言拒绝:“你将来会遇到一个她,知书达理、温柔娴熟,是良配。”
这样说下去,徒增尴尬。那么,好吧。
“其实,并不是你不够好,只是——”她加重了语气,向后退慢慢退去,五步,十步……“胤禛,你看好了。”
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只一瞬间,她已飞身到他的面前。
“你说过,我是狐。忘掉你今天说过的话,我们——不可能。”
他知道说再多的话都于事无补。心字成灰,他说:“那又怎样,你若要我死心,当初应见死不救。”他到底还是年少气盛,拂衣而去。他总以为会再见到她,他还有许多时间说服她。
只是,时机稍纵即逝。
他再也没有见过过,后来真有一次,遇到一个叫阿碧的女子。
他从宫里回到贝勒府,经过东寝殿时,意外地在翠然亭见到一个女子。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纱彩百花飞蝶的袍子,下襟处各色丝线绣出各种花卉与彩蝶。眨眼看去,花在人旁,人比花俏。
她站在翠然亭,拿一把团扇正四下里张望。她突然看到了他,不由得低下头去,用团扇掩住下半脸庞,微笑带着娇俏,侧身坐在石案旁。他穿着朝服,又在四阿哥府来去自如,想必她已猜出他的身份,她站了起来,低低给他行了个礼。
他停下来,只是见她那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看到另一个影子。确定他没有离开,女子再次抬起来头,那眼神是清澄的,带着些羞涩。这次看得清楚了,倒觉得不像,四爷有些失望。
想起旧时那双眼,灵动的,闪闪烁烁,他那时问她为何要救她,她眼珠一转,低眉浅笑,回答他:“因你赞我眼睛漂亮。”
她是年羹尧的妹妹,名叫碧君。
年羹尧将她引见给他时,四爷微微一怔,没想到年家小姐名字竟与她旧时名字有一个字一模一样。只是年家小姐尽是柔弱,而他中心的她更有一份带些调皮的娇纵。他那日已看透了年羹尧的打算——汉武帝时,李延年为了把自己的妹妹献给皇上,作了“北方有佳人”。今日年羹尧重效此法,请君入瓮。可他心里已就有旁人,凭她倾国倾城,竟也不能心动。
她显然意属于他,晚膳之后抚琴一段开头头——花明月暗笼轻雾。是南唐李后主写给小周后的《菩萨蛮》饶是再不知世理,连坐一旁的十三阿哥胤祥亦能听得明白,可四爷偏偏默不做声。
不是他的阿碧,不是呢。
这十年里,他也遇到过许多女子,各种各样的女子都有。弄盏传杯,熏熏然时,有时竟不自主叫起她的名字——阿碧,阿碧。也许连这名字也是不是真的。神秘得像狐,又美得若仙的那个女子,到底是狐是仙都不重要了。她喂他饮血的那一刹那,他迷迷糊糊瞧见那身影,他听到她说:“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就这样过了这些年,久到准葛尔之战早已被人遗忘。他也搬出了紫禁城,皇上赐他宅第。他娶了贤内,又纳了小妾。皇上赐了他贝勒。他是爱新觉罗·胤禛,康熙的第四子!一切都那么顺风顺水啊,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他在朝堂上大有长进,他稳重,识大局,虽然有时脾气过于急躁,却不失一个贝勒的风度。官上的虚饰的笑,他也看得太多,早已收起了笑。明里,也许旁人都赞他一句。背后说起,也有人说他阴鸷,怎么猜也猜不到四爷的心思呵。阿谀奉承,他听得太多。笑里藏刀,他也看过。好像整个京城,人人都戴着面具,想来想去只得记忆深处那句——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他越是想要淡忘,越得记得揪心。
他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那知,后来竟又遇上了,在康熙四十五年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