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个季节,应当是靠土地生活的农民们最清闲的时候。这里,早上十点多钟,被几座山丘包围的汪家庄村一处院落里,却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走近一看,这是一处新盖不久的院子。新瓦新墙,干净整洁。
唢呐呜咽的吹奏声,从里面传出来。院门口,挂着一束随风招展的白色剪纸,贴在墙上的黄表符文,进出院子里那些穿着白色丧服的后生,不用打听,这里就是办丧事的汪士启家。
这个位于村庄南部,坐落于半山腰的院落,构造和规模在整个村子是数一数二的,坐北朝南正面是五间红色大瓦房,西面是三间新建配房和一间进出人员的门楼子,大门是油漆不久,锃亮锃亮的,东面是猪圈和有顶盖的厕所。这些足以说明这家人的经济条件还是可以的。
这处院落主人就是汪士启,今天是他母亲出殡的日子。
杜文礼、任卫东和姜开昌三人骑着自行车,到集市附近买一个花圈,然后来到距汪士启家不远的地方。
杜文礼对姜开昌道:“老姜,你们几个验收员随多少礼金啊?”
姜开昌回道:“我们几个商量,每人30元。书记您看,合适吗?”
杜文礼一本正经地道:“这个,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就按你们商量的办。”
既是这样,姜开昌掏出一沓人民币双手递过去,道:“书记,那我进去告诉老汪一声。”
点点头,杜文礼没说什么,让任卫东掏出随身带的纸和笔,写个礼单。
任卫东看看四周,走到自己骑的那辆自行车旁,把纸放在鞍子上。
“我说你写。区长和我每人30元,班子成员每人20元,验收员每人15元,刘忻康和杨文庆各15元。”看任卫东写着,杜文礼又道:“刚来不长时间,你不要随了。”
“不随不好看吧。既然来他家,见到汪士启会尴尬的。”任卫东回道。
“那你和刘忻康他们一样吧。”杜文礼见任卫东如此通情达理,没再阻止。
任卫东写好礼单,杜文礼道:“算算,一共多少钱。”
等任卫东报出数额,杜文礼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百元人民币,递过来道:“这些钱,我先替他们垫上,你拿着。等一会咱们就去柜上随礼。上完账,把礼单保存好,回去后找他们收。其他的,等忻康上班后让他处理。”
“好的。书记。”任卫东口中答应道。
刚弄完账目,就看到头戴白布孝帽,身穿白布大褂,腰系一根粗壮麻绳,脚穿白布覆盖布鞋,趿拉鞋后跟的汪士启,和姜开昌一块从院门口走出。来到杜文礼跟前,汪士启双膝跪地,磕头拜谢。
虽然没看到汪士启流泪,却感觉他依然极度伤心,眼睛布满血丝,看上去让人生出几分爱怜。
“士启。老人家已经过世,不能复生,就请节哀。注意身体啊。”杜文礼赶紧扶起,道。
汪士启起身,对杜文礼慢声慢语道:“书记,让您跑这么远的路,真是不好意思。中午在这里吃饭吧,尽管不能好好地招待。办完事,上了班,我会答谢大家的。”
杜文礼道:“这个心,你就不要操了,安心办好你的事。”
和杜文礼说完话,汪士启对任卫东也行过礼数。
任卫东双手扶起:“汪师傅,不必大礼,赶快起来。”
汪士启望向三人,道:“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慢待了。”
“这没什么,没人怪你的,快去忙你的吧。”杜文礼对汪士启道。
汪士启点点头,转身走回院内。
看着汪士启走回,三人来到帐桌前,让人写花圈条幅,约定好迎接花圈顺序,就带着花圈在汪士启家门口四五十多米外的十字路口处等待。
十几分钟后,在一片吹奏声中,一个唢呐手、一个吹笙手和一个敲锣人组成的吹啦班,从院子里出来。随后是,半身躬腰、拄白纸包裹木棍(人称那是哀杖)的十几个孝眷组成的队伍,一字蛇形缓步陆续地跟在后边。来到距离花圈存放处有几米远的地方,队伍停下来。
司仪大声喊道:“迎接朋友花圈一个。”
孝子孝孙组成的孝眷队伍一字排开,对着站在花圈两侧的杜文礼、任卫东和姜开昌三人方向,双手平举哀杖高过头顶,然后双膝跪地。如此三次,起身算是对亲朋好友的一种答谢。
两个参加白事的人员,每人手扶花圈抬起回转,队伍也像一条老态龙钟的长龙缓缓地转身,跟在花圈后边,回到院子。
得到吊唁的通知,杜文礼、任卫东和姜开昌带着白色袖章进入院子,刚门口就听“咚咚咚”三声鼓响。原来在此擂鼓,这是提醒里面孝眷,有人前来吊唁。
进入院子,看到灵堂设在正堂,祭桌设在室外。
桌上是贡品:三根缠有白纸筷子插在盛有半熟米饭的一个碗内,馒头左右各五个,金丝供一个,生公鸡一只,荤菜素菜各两碗。
司仪大喊:“朋友前来吊唁!”灵堂里传来一阵哀嚎地哭声。
司仪又道:“朋友致礼!”
杜文礼、任卫东和姜开昌三人脸色严肃,郑重其事地对着灵堂三鞠躬,以示对亡者致礼。礼毕,三人还没走出院子门口,里面的哭声嘎然而止。
丧礼哭,是一种寄托哀思的礼节,哭泣始终伴随着葬礼全过程。哭是葬礼的主旋律,不哭不算是葬礼。如果不哭,街坊邻居会笑话。老人咽气时,全家当场大哭。发丧前一天晚上,亲戚朋友前来祭奠时,孝子孝女孝孙会伴着哭泣。发丧当天,人们更是会哭,知道骨灰盒下葬。参与葬礼的亲戚们也会哭,女性哭的更厉害。葬礼中,老人闺女哭的最伤心,边哭边说些悔恨的话,从早到晚,悲哀哭声不断。
哭声中有对老人的亏欠,也有对自己没尽到孝心的埋怨。女人哭的比男人声音大,长延时,有的拖着长腔,余音绕梁,久久不绝,让人倍感凄惨。男人的哭,只是干嚎,没有女人那种特有的拖长音。女儿大都会长哭,哭泣时身体会摆出各种姿势,有的是坐在地上伸开双腿,伸开五指的两手在抚在腿上,在膝盖上下来回搓动,一边哭一边振振有词地倾诉。这样的动作,只有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才可以如此,否则会被认为是做作!女性去吊孝,孝女包括儿媳、女儿、孙女、外孙女会配合着哭,现场充满悲伤氛围,服丧者和吊孝者眼中泪如雨下。
哭声有多种形态,哭有一个很明显的表现形式就是泪水,没有泪水只是大声哭叫,一定是假哭,人们戏称“干哭”;哭的时候,人是不会顾虑自己形象的,情绪波动变化强烈。如果哭的很漂亮、很美,还左顾右盼去观察别人表情和反应,那一定是假哭;哭的时候,人的呼吸节奏会打乱,尤其是年龄小的孩子会出现抽气声,呼气声会变重,哭声会显得断断续续的,这就是抽泣;哭泣的时候,鼻子上会留下一串串长鼻涕,眼泪也夹杂其中,这是真哭;真哭的人,眼睛是红肿的,这是痛哭产生的后遗症,否则就是假哭。真哭假哭,一目了然,装是装不出来的。
老人在世的时候,做儿女或者儿媳的尽心侍候,费力操劳,问心无魁。死亡对死者和生者双方来说,都可以算是一种解脱,死者不再忍受疾病的折磨和痛苦,生者不必在耗尽心血、没黑没白地床前灶后。所以,愈是在死者生前尽孝的人,哭起来愈是不会过度悲伤,更不会大呼小叫。反而,很多大声哭的人,大多都是不那么尽孝的人,在这个氛围下,一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愧对老人,就以哭声来掩饰自己,让别人以为自己也是很孝顺的。当然这些肯定瞒不过乡里乡亲,因为谁的一举一动,大家都清清楚楚。有人认为哭声愈大愈是孝顺,其实不然。悲,不在表面,而是在心里,魂断肠裂。
母亲八十多岁,虽然汪士启只是一名验收员,却天天靠在矿上,母亲住院期间虽然在病床前没白没黑地侍候,出院后不能天天在家,因为还有好几口人需要自己微薄的工资吃饭,只能有家属代劳,家属本身就常年腿疼腰疼的,却没有因此而推脱不为老人尽孝,吃喝拉撒睡都由她操持。尽管母亲去世,汪士启却不是过于悲伤——尽心尽孝了,自然问心无愧。
葬礼上经常会出现一些有趣的现象。刚才还在说说笑笑的一群人,听到有人前来祭拜的鼓声,立即就会像任人摆布的木偶一样,开始惊天动地地哭泣,什么苦命的某某、可怜的某某什么的都喊出来了。一旦那些祭拜的人行完大礼,痛哭流涕的人群很快恢复平静。也有一些前来祭拜的人,刚刚还是一脸悲伤,离开祭拜地点不多远就开始谈笑风生,天南海北地乱侃一通。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人人都不能逃脱。有人去世,家人、亲戚朋友悲伤是人之常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葬礼变成社交场所。有权有势的人,发丧这天门前车水马龙,到处都是人,很多与其有利益关联的人,就会趋之若鹜,礼单上是一串长长的名字和不菲的礼金。谁没来随礼,就会被记得清清楚楚,谁来了不一定能够记得住。混的一般的人,门前冷落,也只有故交好友前来吊唁,不会看到陌生面孔的。
三人参加完葬礼,没在汪家吃饭,也没出席出殡仪式,因为朋友是不必出席的,自然没看到也没听到出殡时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哭声。
骑车返回到梅庄煤矿,已是上午十二点。
任卫东和姜开昌原本商量好,在梅庄镇找一家饭店,喝点酒,吃顿饭。谁料杜文礼上中班,时间来不及,只得作罢。
一上午没有喝一口水,任卫东有些口干,回到宿舍,就提起暖瓶倒一杯水喝下,又去小饭铺炒一个菜,要两个馒头,草草吃下,上床休息。
闹钟铃声,把任卫东从梦中唤醒,骑车来到办公室。路过值班室,看到值班的曹建国躺在床上,没有打扰,径直来到书记室,打开房门,倒上一杯白开水凉上。从抽屉拿出劳保用品领料单,准备稍微休息一下去领取。
杨文庆推门而入,坐下道:“回来了。怎么样?热闹吧!”
听杨文庆此言,任卫东心中甚是不以为然。母亲发丧的场景历历在目,作为儿子自是悲伤,与“热闹”二字,绝对风牛马不相及。
汪士启母亲过世,代表工区前去吊唁。与汪士启同一个单位的杨文庆,不问汪士启怎么样,却对发丧场景感兴趣,这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与杨文庆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也不能说什么。
任卫东淡淡地道:“农村发丧,也就那样。现在忙吗?如果没事的话,咱去领劳保用品。”
杨文庆一脸沮丧又鄙夷地道:“上午,你不在,可把我累坏了。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领了炮杆,领炮泥,值班的还让盯着装车下井。以前,根本没盯过,纯属脱裤子放屁找麻烦。又领风钻,领喷浆机垫子。这些不算,本是刘忻康领报纸,却安排我去拿,真是的!这还不算,那个什么机电区长黄兴成,也在井下打电话安排,安排我给他们机电大班领开关接触器。他是老几啊!凭什么安排我,大班机电工又不是没人,真是乱弹琴!”
见杨文庆如此样子,尽管有些不悦,任卫东却没再说什么,喝起杯中水,起身来到门口,做出准备关门的姿势,杨文庆一看这是下逐客令,就悻悻出门。
任卫东锁好房门,来到值班室,见曹建国正在接井下的电话,等打完电话,道:“曹区长。没什么事吧。我领劳保用品去。”
“去领吧。没事。”曹建国笑呵呵地道。
“曹区长。劳保品不少,书记那屋盛不了。”任卫东知道以前领来的东西如果比较多,大都是在技术室里放一放,就特意请示一下曹建国,以示尊重。
“卫东。不必拘礼。老规矩,多的放在技术室。”曹建国倒是爽快。
没因自己临时代替文书而不快,任卫东知道曹建国是大度之人。心情一扫刚才不快,下楼打开链子锁,将拴排车的链条从一棵槐树上解下,拉着向供应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