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瓦片上、树叶间、河水中,“沙沙沙...”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李子呵出一口气,似乎把属于躯体的一部分温暖也带走了,由内而外的冰凉感慢慢晕开。他开始有点不耐烦,等待总是期待与失望的对峙。
这个小镇早已熟睡多时。午夜已过,唯一的光亮处是一家客栈,名叫平安的客栈。
青石板铺成的路,从东边而来,穿过枫树林,穿过红妆河,穿过胭脂镇,向西延伸向远方。李子站在客栈对面的一排屋檐下的黑暗中,望着镇子东边的路口,什么也看不见。被枫树林拱卫的胭脂镇,秋季最是景色怡人。大片大片红透的枫叶绵延开来,与青瓦白墙的镇子、波光粼粼的河水交融,映得这段流经镇子的清砂河改名为红妆。等到秋天,或许我也可以到这里看看“枫叶接天红”的盛景?他想。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牵动嘴角。据说,每年枫叶红时,文人墨客争相而来,提诗白墙上、放舟红妆河,夜眠枫树林而被洗劫一空的故事也时有发生。可能胭脂镇的居民,最是期盼秋天的到来,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莫过于此了,一年中最能赚到钱的季节也莫过于此了。只是这白墙刷了又刷的事,让镇子的居民们有点烦!这些读书人,怎么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还喜欢往高处写,每年因为谁能写在最上边这种荣耀,可没少忘记“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教训。
“哒哒哒......”蹄声响起。打了蹄铁的马匹,踩在青石板上奔疾的蹄声,在单调的雨声中不算响亮,但格外突兀。
“来了!”李子心中一紧,暗暗嘀咕道。将身体隐入更黑暗的地方后,他慢慢放缓呼吸。
蹄声急促而来,又在客栈的门口戛然而止。十人,十一匹马。“啪啪啪!”这些人粗鲁地敲击着客栈的门,接着屋内昏黄的灯光挤出打开的门扉,照在积水的青石板街上,李子看见雨滴落下的丝线,仿佛串联着天地。那些裹着黑色斗篷、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人,沉默不语,警惕着四周。为首的四人挤进去后,门扉再次关闭。
过了片刻,门又打开。这次出来六人,其中一个矮小的身形很特别,应该是个孩童。有一人将这名孩童放于自己的马匹上,环在臂弯里,孩子侧着的脸庞打了个哈欠。有人呼喊了几声后,队伍又急促而去。店家熄灭了客栈的灯,连挂在“平安客栈”匾额下的灯笼,也熄灭了最后的微光。小镇完全被黑暗吞噬,陷入雨声中。李子等了等,才慢慢从黑暗的角落走出来,望着十一骑奔赴的方向,任由雨滴浸湿头发、斗篷。
困!唯一的念头是想睡觉。宋赐尽量蜷缩起身体,缩进斗篷中,缩进环抱着他的骑行的人的怀里。夏天的夜雨没有那么冷,却也不算凉爽,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黏的难受。
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雨滴,他尝试着抬起头看了看前方,每滴雨水就像锋利的针,刺痛皮肤。他又试着将脸埋进马儿湿漉漉的鬃毛中,闭起眼睛却无法缓解隐隐作痛的脑袋,更不会睡着,只得放任思绪蔓延。
打记事起,他就跟着禄伯从这个城镇走到那个城镇,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十岁,十年的流浪,走过人间百态,尝过酸甜苦辣。即使少年的心,也感到厌倦。
这次又去哪里?他想问问禄伯。只是从梦中惊醒后,他浑浑噩噩地被人架上马鞍,始终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禄伯似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默默地骑着马跟在他的马匹后面。
镇子远去,昏暗、湿漉漉地枫林包围了他们。
“嗖!”尖锐的穿刺声突然响起,压住慢慢变小的落雨声!紧接着马儿的嘶鸣声,人的惨叫声传来。队伍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吓,变得骚乱!为首的一骑嘶哑着呼喊道:“保护好大人!老六、老九跟我冲进林子!”
这是宋赐听到的最完整的话!接着他被人从马匹上拽下来,一阵推搡。等他适应了耳畔杂乱无章的声音,适应了周围混乱的人影后,紧接而来的恐惧抓住了他的心脏。人的怒吼声,马匹受伤后的悲鸣,箭矢破空的声音,这些声音冲击着他失去了思考、鼓胀疼痛的脑袋。他看见几匹中箭的马匹,挣扎着倒向地面后,再也翻不起来。也有几匹挣脱了缰绳的束缚,在惊吓中逃向任何方向。他慌慌张张地从人群中,想辨别出禄伯的身影,企图找到些许安慰,但围着他的黑衣人陌生而冷漠。
宋赐被一只冰凉、流淌着雨水的手拎着脖颈,随着人群移动。不时有箭矢钉在他们举起的盾牌上。装饰着图案的黑色盾牌,只护得住一半的身体。有人被射倒在地上,惨叫都没发出,就被随后而来的箭射死。黑衣人围成的墙,跌跌撞撞地闯进林子里,只来得及喘息片刻,就被四周戴着面具冲出来的人包围。
刀剑相撞,铁器击鸣的声音,让宋赐除了害怕再也想不到任何东西。随着杀戮愈加激烈,他被挤压到粗糙、湿漉漉的树干上。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去,雨终于停了,东方微白,长夜慢慢消散。不知道过了多久,宋赐眼前的黑衣人相继倒下,周围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
“呼!”似乎是自己,也似乎是眼前僵硬地黑色身影,舒出一口气。终于安静了。
宋赐转动僵直的脖子,充斥在视线里的尸体、鲜血,冲击着他幼小的心灵,搅乱了冷硬的胃。“呕!”他吐了出来。
“砰!”在宋赐转过头,吐得眼泪鼻涕都下来的时候,挡在他身前的最后一个身影,面朝下摔进积水的草地里,摔进尸体堆中,摔进同伴的身侧。这个经历了一夜生死的少年,在这一刻情绪崩溃,边吐边哭。
“见过周侯爷!”一段慵懒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宋赐擦了擦嘴,惊骇地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几人站在泥泞的道路两旁,对峙而立。站在他这边,负手提刀的人,正是他找了许久的禄伯。他惊呼出声,又下意识地捂住嘴巴。
“哗!”一道红光亮起,宋赐看着禄伯手中的刀,燃起红色的、柔和的火焰,映得周围升起一丝暖意。这个头发花白,与他朝夕相处的老人,此刻间判若两人。
“既然知道老夫的名讳,就散了吧。我只想护住这个孩子!”
对面撑着伞的白袍书生,尖尖瘦瘦的脸,刻薄的唇开口道:“周候在江湖成名的时候,我们几个人不过是小鱼小虾。”顿了顿,他收起手中的油纸伞。“只是拳怕少壮,周侯爷!我们几人也不能空手而归。”
周禄冷哼一声,“拳怕少壮,棍怕老狼!年轻人!”
“如果我没看错,你们三人都是庆嘉元年,被武帝放逐的三宫门人吧!怎么?老的怕死不敢来,使着你们三个来送死。”
一身黑衣,壮如熊的汉子,怒喝一声,提着一个个小塔串联起来的锏一样的兵器,向前跨出一步。但被那个最先开口女子伸手拦下,“李蛮,不急!”
她轻摇身姿走上前几步,打着一盏灯笼。灯笼白色的罩子下,隐约亮起青色的光焰。“侯爷好眼力!我等前来想请太子,移步去见一个人而已。”
“而已?”周禄眯眼道,“既然知道太子身份,为何不亲自拜会!”
“当然是不方便露面了!”女子掩唇而笑,“您也知道,文渊公和悟得大师,防贼似的防着我们三宫门人。景帝更是想把我们连根拔起!我们三人能踏进这武国境内也是大费周章,至于我们家的老头子,现在动都不敢动,生怕诸位大人紧张啊。呵呵。”
“哼!这么说来,是三宫的几位半截入土的老不死的,想见太子了!”
这次,连满脸笑意的宫装女子,也皱起了眉头。
“周侯爷,虽然我敬佩您是前辈高人,但是我三宫长辈无论实力、名望,我不觉得您可以与之比肩!还请勿逞口舌之强!”
“哈哈!你说那四位灰溜溜躲进西漠荒凉之地,号称三宫尊位的长辈?哈哈!你让他们来试试我的斤两!”
周禄这边话音刚落,路那边叫李蛮的大汉,持着土黄色的一串小塔,几步跨过泥泞的道路,迎头打了下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白衣书生“唰”地打开油纸伞,掩在李蛮的侧后方袭来。绘着“清水池塘里鱼儿追逐嬉戏”的伞面,化为盾牌护在李蛮的身前。
而那红色宫装的女子,白色丝线绣在锦衣上的莲花,掉落在地上盛开出一朵圣洁的天莲,托起她浮在半空中,宛如天地初开,悲悯地注视着世界的女娲娘娘。玉手轻扬,白色罩子的灯笼里,飞出九朵青色的火焰,疾射向周禄。
周禄扬起火焰长刀,硬抗下李蛮的重击,“砰”红色的小焰火四散逃开,霎时间美丽炫目。
“清水池塘红鱼”在接近周禄的时候,突然变为实物!一池清水裹着红鱼撞向他。周禄干枯的左手,拍向这池清水,丝毫不避!而此刻,九朵青色火焰从不同的方向攻来!
“哗!”仿佛湖水轻漾的声音响起,红鱼似乎撞在了石头上,随着水流急速倒流回伞面。从容不迫间,周禄以扭曲的身形逃离青色火焰的合围。
宋赐提心吊胆地看完这一幕,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脏“咚咚咚”地跳着,忍不住为禄伯担心。
周禄这边踏出李蛮和书生的攻击圈后,立即欺身而上,带着红色焰火的刀,将两人统统笼罩进来,长刀不时地碰撞溅射出火花。李蛮怒目圆睁,招式大开大合,完全放弃了防御。而书生自那一手虚景化实物的攻击后,合拢油纸伞当做短枪来使,不时地刺向周禄的空门,配合李蛮的倾力攻击。
最让人厌烦的是那九朵青色火焰,伺机而动。周禄试着拍散几次后,又重新聚成一朵火焰,不得已便从地面上吸来一把凡铁铸成的刀,但几次与青焰碰撞后,已残缺不全,只得弃掉。几个呼吸过后,周禄渐渐感到吃力,长刀横扫,逼退李蛮和书生两人后,左手捏起法决,低喝一句:“焰衣!”
“呼”红色的火焰自他身体内散出,就像穿了一件火焰外衣,焰火在阴天清晨的空气里舞动,周禄似乎变为人间的火神。长刀吞吐的焰芒疯长,逼得李蛮和书生不断后退,三丈后不再伸缩!
周禄再喝一声:“虎式!”三丈长的刀芒劈出后,分为三道,咆哮着激撞向三人!
周禄本意想要止住对方三人的攻势,再重伤宫装女子后,逐一击破。谁知道,那书生往前踏出一步,油纸伞面的图画“哗”一下又幻化为真实的景象,裹住了三道焰芒。水火相融的“嘶拉”声音下,雾气蒸腾,这边区域瞬间被白雾笼罩。
周禄屏息凝神,警惕着四周。只是黑影一闪,直射他身后的树林,“不好!太子!”念头才起,周围片片白莲合围,挤压向周禄。
“吼!”一声低沉的兽吼,红光撕裂了一切屏障。周禄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飘着,断裂的白色莲花瓣,重新变为白色丝线,一段一段随风轻舞。四周再无活人的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