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自返回侯府不过一天的宁儿,又被表哥徐清尘从府中带离。
即墨侯府之外,停着一乘马车,将犹自垂泪的宁儿扶上车去,徐清尘才要张口说话,却听身后有人急急喊道:“小姐!等等!等等我——”
“是七七!”
宁儿嚯地站起,探出头去,果见一脸焦急神色的小丫鬟疾奔而来。
宁儿叫道:“七七,你怎来了?”
“小姐……”
七七喘着粗气,小手抚在胸口,道:“我听姜大哥说……小姐被表少爷带走了,七七就、就忙跑来了……”转了头,七七又对徐清尘道:“表少爷,你这是要送小姐去哪里?”
“礼司下置的教习所。”
“那我可不可以……”
“不可。”徐清尘摇头,“教习所是为皇室或贵族子女授习讲礼之处,你一个小小婢女,怎可同去?”
宁儿闻言,探手拉住他衣袖,恳求道:“表哥,七七从小同我一起长大,我习惯了她跟在身边侍候。”
“教习所自有侍从婢女伺候……”
“可、可七七是要随我一同去夏国的,表哥你就不能……”眼见徐清尘摇头不应,宁儿心中一急,连同方才在书房之中莫昊远那一番绝情话语,宁儿只觉委屈万分,此刻更是毫不犹豫大哭出声来。
“舅舅不要我,现在就连清尘表哥也如此……”
“嗳嗳……”徐清尘心中哀鸣一声,眼见身旁几名侍从面上神色,徐清尘更感无力,眼看宁儿哭得甚是伤心,叹口气,终是道:“罢了罢了,谁叫我是你哥哥呢,七七,你也上车罢。”
“谢表少爷!”七七速速应了一声,手脚利落地攀上马车,将帷帘翻下,便听车外马夫一声吆喝,车子便碌碌行起。
宁儿犹自打着小小的嗝,七七上得车来,摸出帕子,替她揩去泪珠,道:“小姐,你莫哭了。”
“七七,你说,舅舅他真的……真的不再认我了么?”
宁儿哽咽着,握紧七七小手,问道。
“这个……”七七挠了挠头,道:“七七知道侯爷因为、因为小姐你受封要远嫁的事情大动肝火。可是,小姐是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呢,七七心里着实是替小姐欢喜的……那个、那个什么燕起,不管他是王族还是蛮子,是贩夫走卒还是怎地,既然他是小姐心心念念的人,小姐嫁给他,那样就没什么不好的。所以,不管侯爷生气与否,只要小姐开开心心地嫁人、做王后,我想日子久了,侯爷的气就消了罢。”
“真、真的吗?”宁儿眸中眼泪又淌了下来,她忙伸袖抹去,“可舅舅那样生气……”
“七七觉得,侯爷生气,是因为被他从小抚养长大的小姐要嫁给别人了,不再承欢膝下,所以侯爷才生这样大的气。”
顿了顿,七七又道:“侯爷从来都疼宠小姐你,等过些时日,自然会消气了。”
“你……你不知道的……”
宁儿语声淡了下去,捏紧了手中帕子,却不再言语。方才书房之中一番对话,她已知舅舅面上那道狰狞恐怖的伤疤,是拜夏国人所赐……想着舅舅那带着深切恨意与不甘的语气,以及那句尚未说完的话,宁儿只觉浑身一片冰凉。将她抚养长大的昊远舅舅身上,还有多少事情,她未曾知晓?
“小姐?小姐?”
七七轻轻晃着宁儿的手,忧道:“小姐,你发什么呆呀?”
强自压下心头的强烈不安与疑惑,宁儿宽慰般一笑,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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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儿在教习所学习皇家礼仪,直至六月初五清晨,才被接回侯府。莫昊远早在接到皇命的第二日便称病不再前去上朝。宁儿听闻舅舅身体有恙,回到府中便即刻前去看望舅舅,却不料被姜平拦在门外,言道侯爷有令,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
宁儿心下黯然,只隔了门扉向舅舅请了安,便带了七七回去自己的汀兰院中。这几日间,除却皇帝雷霆遣人送来的嫁妆贺仪,更有冀阳城中各阶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将贺礼陆续送来即墨侯府。管家莫言已派人将之全部送往汀兰院里。
七七从红色大箱中挑出一件水红色裙装,那襦裙绣工繁复精致华丽,七七央着宁儿换上了。
宁儿着了那裙,将身一转之间裙裾微扬,七七忽地抿嘴笑道:“要我说,小姐你还是穿红色衣裙好看,这件裙装,直比小姐你在帝宴那日所穿的‘赤绮绫’还要好看呢!”
宁儿闻言一呆,怔怔低头道:“是啊……”
七七暗骂自己嘴笨,口中忙又叫道:“皇上当真疼爱小姐,这件衣裙已经这样美,不知晚间时候送来的嫁衣要有多好看呢!小姐穿着它嫁到夏国去,定会让所有人惊艳的要命!”
“就你能说会道。”
宁儿淡淡嗔了七七一句,似是想起什么,推了房门步入院中。
“诶诶小姐!你要去哪里?”七七扔下手中活计,忙问道。
“我且去西厢客院探下思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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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侯府因为即将到来的喜事而热闹不已,然而西厢客院却仍是一派安静宁然。思乾今日并未坐在那院中树下抚琴,客房之中毫无动静,宁儿心中有几分好奇,举步迈上台阶,抬手轻拍了门扉道:“先生可在?”
未几,思乾清润嗓音响了起来:“宁儿么?我这便来。”
几声步行间的窸窣声响,那雕花木门开了来,宁儿抬首,却见婢女翠文站在门畔,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似是刚刚哭过。翠文一见宁儿,面上闪过一丝浅淡的怨怼之色。
“翠文?你怎会在这里?”
“回小姐,翠文……翠文是帮思乾先生缝补了几件衣衫,方才送了来……翠文这便退下。”低首向匆匆宁儿行了礼,翠文忙提了裙急急忙忙去了。
“诶……”宁儿口中叫着,却见翠文已跑得远了。
“宁儿,找我何事?”
宁儿回头,却见思乾一袭青袍依旧,此时已自内室桌畔站起身来。
“先生。”宁儿走近前去,微微笑了起来,“您已听说了罢。”
“嗯,小丫头。”思乾大掌揉在宁儿小脑袋之上,“阮郎……归来迎娶你,先生要恭喜你呢。”
芙颜之上染了几许红晕,宁儿目光扫过思乾身后几个包裹,纤手指了指,口中问道:“先生,那是什么?”
“行李。”思乾淡声答了。
“行李?先生你……要到哪里去?”
“思乾在这里叨扰已有些时日了,这期间也未曾教授你半点琴艺……如今宁儿你即将远嫁夏国,先生也不好再在这里呆下去……”
宁儿心中一急,忙攀住思乾大掌,叫道:“可是先生你离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天地茫茫,总有我温思乾可去之处的。”
思乾低低笑了起来,“莫忘了,你识得我之时,我便是靠弹琴维生。”大手将宁儿鬓旁一缕碎发绕回在她耳后,思乾又道:“谁能想到,那时雪夜里追在我身后大喊大叫的‘小公子’,今日已成了个含羞带怯的小嫁娘了呢……才不过短短半载的光景啊……”
宁儿闻言一怔,继而扬起脸来,笑道:“可是半载光景,已经足够很多人、很多事变上几个来回了呀。”
“是啊。”
心中似有所动,思乾负手转过身去……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是既喜且盼的,在宫中等他凯旋而归,娶她为妻的罢……
“先生可以、可以随我去夏国啊!”
“于我来说,哪里都是一样。”垂眸扫过案几旁的那张名琴,思乾再次开口,道:“从前我一个人四处漂泊,如今有这‘松风卧云’相伴,一人一琴,当是不会寂寞了。”语声逐渐淡弱下去,话虽如此说出,然而语气之中深浓的寂寥之意,却让宁儿蹙起了小小眉头——
“先生,你可是还有事情牵挂未了?”
“……”
思乾不语,眸色越发深了起来,顿了半晌,他忽地浅浅笑了起来,“莫说我了。倒是你这小丫头,才是真正有事未了罢……”
“嗯。”
细致眉心拧起,宁儿点头道:“是因为……”
“嘘。”
思乾骤然止住她的话,疏朗眉目里有着了然与洞悉,“那些事情,不必告诉我。但我却要你明晓,人活一世,并不可能事事顺遂。有得,便必然要有舍。你如今既得到些,便总要失去些……此消彼长,说的便是此。更何况,一旦决定便无法回头的事情很多。佛家有语曰‘回头是岸’,但依我看来,更多时候,却是注定的……命中不回船。聪慧如你,定然会明白的,对不对?”
语声微顿,思乾悠悠叹了一声,俯下身来,定定望进小人儿一双眼,俊脸上笑意盈然:“常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如今良人已经觅得,宁儿你便……安心去做新嫁娘罢。”
一席话毕,宁儿久久没有说话,好半晌,她才淡淡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美眸中有着感激与释然的笑意——
“先生,我明白了。”
“那便好。”
反身抱起琴来,思乾开了房门步入院中,撩袍在树下大石之上坐了。十指轻柔扫过五弦,朗笑道:“明日你出嫁,先生怕是不能送你。现下,便以这号称第一的名琴,为你弹一曲《凤歌青天》,以贺你鸾凤之喜。”
西厢客苑里欢快轻灵的铮然弦音乍起,温思乾眉目间那挥之不去的沧桑之气,在这一刻似乎浅淡得几不可见。
莲足轻踏,红色广袖骤然轻挥而起,那着了赤色衣裙的人儿已随了琴音翩跹起舞。金色耀阳之下,那随风扬起的红裙随了曼妙舞姿画出一圈绝美弧度,彷佛这庭院之中迎风招展的香花,在那金光之中盛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