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蔼蔼晨曦之中,一乘华丽软轿,从冀阳王城东侧的宜男阁抬出,经御花园,过永安门、穿谒金门,最后向宫外行去。
软轿之内,便是那在宫中修养了将近一月的即墨侯府莫小姐。
然而一同返回侯府的,除了莫小姐,还有一道皇命。
此时,即墨侯府上下,上至侯爷莫昊远,下至侍卫仆从,俱都跪在院落之中,聆听福喜公公所携来的那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惟女子自节烈以外,其令德懿行,秀于闺房而湮灭无传者何可胜数。独有子贵或以表见於世。君子之欲得位行道,岂非以显亲扬名之故与。尔即墨侯府莫氏之女,乃出自名族,来俪德人,筐筥执勤,相祀克襄。至性非常,国恩宜渥。兹特封尔为“安宁公主”。七月初七,以嫁大夏国新君,绵异数于方来,和两国之姻亲,介百龄而永庆。
武业十年五月。
福喜尖细的嗓音将这圣旨所书内容道来,直令俯首而跪的莫昊远铁青了面色。
“安宁公主,上前接旨罢。”福喜呵呵笑道。
“是。”
宁儿垂首应了,方站起身来欲接过福喜手中所托圣旨,却被一旁的莫昊远一手拦下。
“且慢!”左颊之上那道狰狞刀疤,衬了他铁青面色,莫昊远冷下脸来发问。“敢问公公,此事,为何皇上事先未告予我知晓?”
“莫侯爷,咱家先要恭喜你呀。”福喜将圣旨阖将起来,一张胖脸直笑得见牙不见眼。
“呦,您那是什么表情。圣上的心思,咱们做臣子奴才的,哪能体会得到,您还是快些让莫姑娘接了圣旨的好,咱家也好回去复命呀。”
这皇帝竟然……!
莫昊远牙关紧咬,面上肌理绷得紧紧,站在他身畔的宁儿心中既为圣旨内容所喜,却又为眼前舅父的怒气而忧心不已……
“舅舅……”
轻浅唤声自身旁响起,莫昊远倏忽转过头去,看着宁儿面上带了期待与忧心的神色,他倏尔怒声道:“我不——”
“莫侯爷!”福喜尖利嗓音打断莫昊远,“皇上赐封莫宁儿为公主,是你莫家何等荣耀之幸事!”口中说着,他忙将那圣旨交予宁儿手上,扬声又道:“莫氏一族世代忠良,今日莫氏之女得已赐封公主称号,莫侯爷当是喜不自胜,却为何是这番表情?”
“你这是——”
莫昊远胸膛急速起伏,长指指住福喜,心中怒极气极,然而口中却只嗬嗬有声。
“莫侯爷,咱家劝你莫要不识好歹才是……”福喜压低声音,胖手将莫昊远的指头拂了去,笑道:“咱家要赶回宫里,去向皇上复命了。莫侯爷啊,依咱家看,您有何好生气的呢?安宁公主这嫁过去,是做一国之后呢!您这当舅父的,还是早些为公主打点一番罢。下月初六,便是远嫁夏国之日。虽说是已有了公主称号,到时皇上的各种赏赐嫁仪自是不会少,可您这亲舅,自然也要做足一番功课呀……”
“莫言!给我送客!”
莫昊远再听不下去,厉声喝来总管莫言。
“福喜公公,您请罢。”精瘦的老总管莫言躬身一礼,道。
“哼!当真是不识好歹!”福喜小声咕哝,拂尘一挥,对随来的侍从道:“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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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烛高烧,将即墨侯垂眸独坐的身影斜斜映在墙上。书房之内寂静无声,忽然“滋”的一声,焰心爆开的小小火花,唤回盯着手中茶碗出神的莫昊远。
“舅舅。”
房门咿呀轻响,蓦然响起宁儿的语声。
“安宁公主,你不去备嫁,你来这里做什么!”
莫昊远独坐案前,一张脸阴沉无比,“我的好甥女,好宁儿,你的本事当真恁地大,居然说得动皇上,将你嫁往夏国。知晓澹台燕起那贼子没死,你定是欢喜得很罢!嗯?”
望着舅舅面上神色,宁儿揪紧了衣带,垂下螓首来道:“当初……您不该骗我。您既然知晓我与燕起倾心相许,就不该骗我。”
“好啊……我养你这十余年,到头来居然只落得你这句话!”莫昊远冷笑,“十余年恩情,竟然及不上一个夏国贼子!”
宁儿闻言一怔,雪白贝齿咬了咬红唇,续道:“舅舅,宁儿自小由您抚养长大,养育之恩,未有一刻或忘。娘活着的时候,我曾多次问她,爹亲究竟是谁。可我每次问起,娘都是泪眼以对。时日久了,我便不敢再去问。五岁之时娘亲去世,您将我接回府里养大,从那时起我便再不问生父是谁,因为于我来说……您与父亲并无二致。”
浓眉微微耸动,莫昊远的大掌,缓缓蜷成拳来。
“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舅舅……有用无用,宁儿并不在乎,只是……”宁儿缓缓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为何您会如此恨夏国之人……”
“我自然恨透了那些夏国贼人!若不是他们,我这脸上又会留下这道伤疤!若不是他们……我又怎会来不及……”似是触动了心底陈年的旧事,莫昊远的语声戛然而止。
转头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小脸儿——这黛眉,这明眸,这挺秀的小鼻和唇儿,无一不像极了亡妹芸萱……
莫昊远胸中翻腾起一股业火,雷家的人、雷家的人……将宁儿送去夏国为后,想再毁掉一个莫氏的女儿么!
莫昊远钢牙几欲咬碎,有谁能料到,他一径宠爱多年的甥女宁儿,偏偏是他至恨之人与至爱之人的骨血!
恁多年来,他将仇恨深深埋在心底,牢牢抑制着不许它发芽抽叶,然而随着宁儿年岁渐长,那酷肖亡母的容颜,让他在越发疼宠之时,再也压制不住满腔的仇恨……他本处心积虑将她送进宫去,谁成想,养在深闺的宁儿竟被那澹台燕起掳了去!
今日的地步……如今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叫他怎能不恼,怎能不恨!
“舅舅,你说什么来不及?”清灵嗓音响起,宁儿疑惑道。
“……”莫昊远不答,那一直端在手中的青花茶碗,已经无声捏碎在掌中。
“宁儿,我现下便再问你一遍,你告诉舅舅……”莫昊远紧紧盯着宁儿白皙面庞,缓声道:“你当真,要抛下舅舅,嫁去夏国么?”
“舅舅,我……”语声颤抖,一双明眸之中染上水光,宁儿敛下眸子去,“您因何要逼我,您明知道的,您明知道的!舅舅,我早同您说过,我莫宁儿此生,唯嫁澹台燕起!”
“那好。你走罢,莫再来扰我。”莫昊远冷冷开口,拳头攥得紧了,碎瓷刺入伤口,他似浑然不觉般再次开口:“你既已受封为公主,这婚嫁事宜便有宫中礼司替你操办,以后……莫要再来见我了。”
“舅舅!”宁儿心中一急,张口叫了出来:“可您是——”
即墨侯豹眼眯起,一字一顿道:“今日起,我莫昊远,便与安宁公主再无瓜葛。”
“您怎么可以!”宁儿僵立在侧,美眸之中几欲淌下泪来,倏忽之间扑跪在莫昊远身前,泣声叫道:“舅舅……”
眼见宁儿跪立于他身前,莫昊远牙关紧咬,脸上却再无半丝表情,他起身撩袍避过宁儿,大声喝道:“姜平!把她给我送回房去!”
侍立于书房之外的侍卫长姜平,闻言奔入室中,眼见此番情景,不由得心下一惊,道:“侯爷,这……”
“这什么!”莫昊远厉眼扫去,“没听见本侯的话么!”
“是……”
姜平抱拳一礼,低声道:“小姐,得罪了。”
言毕将宁儿轻盈身子架起,转身向房外带去,却听一道男嗓陡然响起——
“昊远舅舅,何事让您这样生气呀?”
一身蓝色轻袍的徐清尘出现在房门之外,口中说着,便跨步迈了进来,躬身道:“甥儿清尘,给舅舅道喜了。”
“哼!”莫昊远怒哼一声,道:“喜是安宁公主的,与我即墨侯府无关!堂堂礼部尚书,到我这里来却是做什么?
“哦……那便是甥儿错了,我此次来,确实是为见宁儿,顺道……来给舅父您请安的。”
徐清尘口中说着,便从姜平手中揽过犹自珠泪滴垂的宁儿,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徐清尘回身对舅父道:“清尘身为礼部尚书,奉皇命主理安宁公主大婚事宜,所以,这厢便带宁儿去教习所了,特此向舅父您禀明。”
“她已受封公主,自是皇室之人,所言所行,已与我即墨侯府无半点瓜葛,你不用说与我知!”
莫昊远负手转身,冷喝道:“现在,带着她速速从本侯面前消失!”
徐清尘却似并未被莫昊远冷脸慑到,面上笑容半丝未减,嘻嘻笑道:“是,甥儿这就退下。”
言毕揽了宁儿,半拖半抱将她径自带出房去了。
姜平上前一步,道:“侯爷,这……”
“滚!都给本侯滚!”
姜平忙垂首退出。怒喝声中,书案之上文房四宝皆被莫昊远大力挥扫在地,砚台之中那浓稠的墨汁溅染上他的衣袍。
“芸萱!芸萱!”莫昊远目眦欲裂,“我……我恨、我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