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宫里清冷依旧。
五月过半,院落里的莲池却已染了数分绿意,不知那青莲一样娉婷的温妃,如今怎样了。宁儿提了那盏轻纱宫灯,跨进青莲宫正厅。
“夜娘!夜娘……”
宁儿提了宫灯,站在殿中轻声唤着,然而四下里风声拂动,只有她清浅的呼声微微回荡在殿内。
“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娘怀儿两个月才知其情……”
隐隐有女子低唱之声从偏殿传来,宁儿立在那里,凝神去听,那歌声和婉温柔,带着显而易见的期许之情,宁儿忍不住循着歌声向偏殿走去。烛火微暗的青莲宫偏殿里,一身青色宫装的柔丽女子,正坐在床榻之畔,手中针线穿梭,正为一只小小鞋儿绣上一只艾虎。
听见有人走近,青裙丽人抬起头来,看见提灯站在面前的宁儿,她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又到服药的时辰了么?”她放下手中针线活计,轻轻抚了抚肚腹,甜笑道:“那药好苦,不过为了宝宝,青青会乖乖喝完它的!”
“喝……喝什么药?”
看着温妃盈盈站起身来,一袭湖绿色的碧裙已遮掩不住微微凸起的小腹,宁儿险些惊呼出声——
“你怀孕了?!”
“嘘!”温青青将纤细指头在唇间比了比,上前拉住宁儿的手,面上神色颇有几分紧张,“从嘉他说,不可以告诉别人哦!否则会有人来抢走宝宝……”她口中说着,便抬头四处张望一番。
宁儿只呆呆张了小口……眼前这温妃青青,这前朝昭明太子的未婚妻,居然、居然……太过震惊的事实让宁儿怔楞了半晌,才讷讷开口道:“那皇、皇上他可知晓?”
“皇上?什么皇上?”温妃喃喃重复着,一双眸子越发迷蒙起来,才要开口,却听一道男嗓插了进来——
“那是朕的孩子,朕自然是知晓的。”
宁儿倏忽回头望去,却见一袭轻袍的雷霆与总管福喜站在门旁。
“从嘉!”
温青青面上一喜,忙奔了过去扑入雷霆宽阔胸膛之中。
雷霆长臂接住她轻盈纤瘦的身躯,含笑低头道:“莫要这样跑动,仔细伤了孩子。”
“好。”青青笑着点头,芙容之上柔婉之色更盛,“青青每日里听话吃饭喝药,宝宝好得很呢!从嘉你高不高兴?”
“高兴得很。”雷霆揽住青青,从福喜手中的托盘之上拿过一碗漆黑药汁,递在青青手里,道:“青青乖,喝了这碗药便去睡下。”
“那你呢?”温青青轻拽住雷霆袍袖一角,眸子里水雾氤氲,“我喝了药,你便要走了对不对?”
“不走。”雷霆将那药递在她唇畔,“就在这里陪着青青。”
“好!”笑言瞬间绽放,温青青捧起那药碗将那苦药一饮而尽。
“福喜,你且将宁儿送回宜男阁去。”雷霆拦腰将青青抱起。
“是。”
福喜躬身应了,对宁儿道:“莫姑娘,跟奴才来罢。”
“可是……”
宁儿心中疑窦丛生,却被福喜强自拉住臂膀向外带去,“可温妃她……”
望着被福喜带出去的宁儿纤细背影,雷霆缓缓眯起眼来,薄削唇畔挂了一丝几不可见的苦笑。
“从嘉,你怎么了?”怀中的青青忽地发问。
“没什么。”雷霆将她安置在床榻之上,扬手扯来被衾将她盖住。长指抹去她脸颊之上的一滴药汁,放在口中舔舐了,狭长凤眸之中掠过温柔之色,轻声道:“你若是能一直这样陪着我,该有多好……”
“嘻……你说什么傻话。”青青两只稍显苍白的纤手覆在雷霆清癯俊脸之上,“青青一直都与你在一起。”
说着,满是幸福之色的小脸染上几丝晕红,她执了雷霆的大手,隔着被衾覆在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小声道:“以后,还会有宝宝一起……”
“嗯。”
雷霆沉沉应了,看着因药效发作而逐渐睡去的青青,唇畔有笑,却不再言语。长指掠开温青青面上一缕发丝,指腹带了怜惜的,轻缓抚触着她滑嫩的面颊,最后落在她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心。
雷霆低低叹了一声,眼前的温青青,早已将自己当做了前朝的昭明太子周从嘉。如今她怀了身孕,有了他雷霆的孩子,每日里欢喜得像个孩子,但却在睡梦之中,仍旧不能舒展了眉头。
这女子……当真已让忧思入了骨去罢。
岁月倏忽十载,紫华王朝陨落那日,他在跪满了前朝贵族王子皇孙的大殿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斩下了昏君禧帝的头颅。然而片刻之后,在哭号讨饶之声四起的染血宫殿里,他于那些往日里矜贵的贵族狼狈形状身后,看见青青……那时的她也是一袭碧色衫裙,小脸之上难掩惊惶之色,然而那双隐了深浓郁愁的眼眸却叫雷霆无法再移开视线……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揪住他战袍的下摆——
“救我……”
她苍白的脸上有不知何时飞溅上去的猩红血滴,红唇干裂,她揪住他衣袍的纤手也在颤抖。
雷霆缓缓蹲下身去,捏住她小巧下巴,竟然掀唇笑了起来:“为什么?”
望着眼前男人邪肆冷血的笑容,一瞬间青青所有的恐惧便倾巢而出,她虽骇然,却仍察觉出这男人无与伦比的强势。于是她奋力摇头——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这四个字,从那以后便成为温青青的噩梦。只因了这四个字,她从此便成为雷霆的禁脔。之后的岁月里,她曾不止一次地怨恨着自己。爱人惨死乱军之中,她却因一时的懦弱与胆怯,开口向仇人寻求庇护……
然而,终究是抵不过“独活”的歉疚,她在日复一日的自责与愧疚里,消杳了心神。
思绪蹁跹,雷霆的目光再次回到床榻上沉睡的,这个已在不知不觉之间,陪伴他度过十载寂寥光阴的女子……那样的神情与气韵,到底还是像极了那个人。
而立之年的帝君再次无声叹气,青莲宫里,夏风吹灭了那盏被宁儿遗在地上的碧纱宫灯。~~~~~~~~~~~~~~~~~~~~~~~~~~~~~~~~~~~~~~~~~~~~~~~~~~~~~~
“福喜公公,你、你莫再拽着我了……”
宁儿气喘吁吁,禁不住拂开福喜大力拉扯她的手,停下来扶住长廊一侧的阑干,道:“青莲宫的夜娘哪去了?温妃娘娘又怎么会……”
“莫姑娘,”福喜开口,尖细的嗓音在黑夜里听来有几分瘆人,“老奴劝您莫要揪根问底得好。”
“公公你也定是知道温妃她是前朝昭……”
福喜重重一咳,打断宁儿的话语,“莫姑娘需明白,这宫里有些事情,知得却说不得的……”口中说着,他复又拉住宁儿衣袖,“老奴现下送您回宜男阁去,您早些休息了,明日一早醒来,便什么都忘了。”
“胡说,这分明是我亲眼见到的事情,怎会一觉醒来便忘了!”
“我说莫姑娘,你当真不适合留在这宫里……”福喜低声嘀咕,“皇上也不知道是当真喜欢您还是怎地……”
口中说着,福喜拉着宁儿便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