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儿觉得头很疼,那种沉甸甸的疼痛,从脑中蔓延到全身……四肢百脉却也是提不起一丝力气一般。眼帘沉沉,她用尽力气也睁不开双眼,她想说话,然而口唇一番翕动,却扯动了干裂的唇,只得小小声含混道:“水……”
身旁立时有人动了起来,接着,唇上便被人用轻软的东西沾了水洇了洇。
“小姐?小姐?”
身旁的人轻声唤她,见她并不应声,便探手抚在她额头之上。
“还是好烫……”
低低的一声嘀咕,便被马车行进的声音盖了过去。额上的手并不甚凉,然而覆在宁儿烧的火烫的光洁额头上,却仍然让她觉得一片冰凉舒适。宁儿鼻中闻到一阵苦涩的药味,又许是因为这只手减缓她的头痛,她张口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复又迷糊睡去。
耳畔碌碌的车轮声响,只让她觉得莫名的熟悉与心安。
黑沉的梦境里,她只觉得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小而简陋的马车,在冀阳城外的道路上奔驰着,她被绑在马车里,手腕被勒得好疼……她有些怕,因为不知道会被这马车带去什么地方。好像又过了很久,那马车才停了下来,帘子被人掀起,她抬了头,看见面前那个穿着黑衣的高大男人。他逆光站着,让她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
他对她说了好些话,宁儿皱了眉头仔细的回想,然而却记不起他曾说过什么,只记得后来自己哭了起来,那样嚎啕而完全不知节省力气的哭法,让那个男人招架不得。想起他的狼狈之色,宁儿的唇微微勾起来,然而更多更多过往却忽地向她奔涌而来——
冰雕的兔子……
被撕碎的红衣……
密林月夜里那浅棕色的眼眸……
颤动的短刀……泛着清甜香气的雪白桂花糕……
报信的烟花……那又酸又苦的汤药……
还有、还有那三支穿梭而来闪着凛冽寒光的箭矢……
宁儿瑟瑟发着抖,她想叫那男人躲开那三支箭!
躲开!快躲开——
可那箭来的太快,她甚至能看到擦身而过时那银色的三棱箭尖……
“小姐!醒醒!快醒醒啊!”
身子猛地一动,有谁在轻推着她,宁儿打了战,倏地睁开双眸——眼前,一个着了鹅黄色衫子的小丫鬟,小巧脸庞之上满是焦灼忧心之色,正皱紧了眉头望着她——正是许久未见的七七。
“七……七?”
宁儿张口唤她,却被自己嘶哑的嗓音骇了一跳。
“呜呜……小姐你可醒了,急死七七了……呜呜……”
小丫鬟七七见宁儿醒来,满眶泪水再也止不住,说话间便呜咽出声。
“你哭什么……”
宁儿撑起身子,脑中疼痛与眩晕却齐齐袭来,七七忙扶了她靠坐起来。身后的靠垫甚是柔软,宁儿转了头去打量这马车。
宽敞的车厢里除了铺设了软衾皮毛,竟然还有一盏小小热炉。有浓浓的药味从炉上的小砂锅里飘散出来,宁儿梦中闻到的苦涩之味便是由此而出了。
“我这是……怎么了?”
望着面前犹在啜泣的七七,她怔怔开口。
“是侯爷把您从夏国兵营里带回来的……”七七抹了抹泪,又道:“回来的时候您已经睡着了,脸颊烧得通红通红……”
宁儿细细的眉头蹙了起来,脑中依稀回想起睡着之前的事情——昊远舅舅抱了她一路出帐,她本就头痛欲裂,浑身困乏无力,不多时便在舅舅怀中睡去……这一觉醒来已是在这马车之上了。
猛地一激灵,宁儿一把攫住七七的双手,疾声问道:“我、我睡了多久了?”
七七探首望了望车外暗下来的天色,道:“已经将近四日……这期间小姐你睡睡醒醒,叫您您又不言不语的,可吓死七七了……”
“那我们这是……回煌国?”
宁儿手上一紧,又问道。
“嗯。两日前便已进了煌国地界,再过不了几日我们便可回侯府了。”
七七应声答了,才要再说什么,两人忽地感觉身下马车停驻,耳中听得有侍卫在车外朗声道:“惠州驿站到了,请小姐下车进驿馆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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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儿浑身虚软地跪在地上,一头青丝并未梳起,凌乱地披散着,蜿蜒迤逦在青石大方砖铺就的地板上。膝下的青石又硬又凉,与她滚热的体温冲撞着,柔弱的肩头忍不住抖了起来。
她面前的太师椅中,端坐着毫无表情的即墨侯莫昊远。
“舅舅……”
宁儿开口,轻声唤了一声。
“你还知道我是你舅舅?”莫昊远哼了一声,一双凌厉的眼眸眯了起来,冷笑道:“大夏国炎阳王的女人,居然还认我这个舅舅?”
听得“炎阳王”三字,宁儿却蓦地抬起头来,急急问道:“舅舅,你从赤瞿赶去宛城的对不对?燕起他、他现下怎样了?”
“你居然还敢问!”莫昊远猛的站起身来,大掌击拍在桌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宁儿因他的怒气而呆了一下,继而膝行至他身畔,小手扯住舅父衣襟下摆,仰首急道:“赤瞿也被围了对不对?舅舅你……你快告诉我啊!”
“住口!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了,居然对那夏国贼子如此上心!”莫昊远居高临下看着她,面上怒焰腾腾,那道旧伤疤看起来更是可怖。
然而宁儿却似浑然不怕莫昊远那般骇人的神色,张口道:“他不是什么贼子!他是燕起,宁儿的燕起!宁儿……早已与他定了终身!”
“逆女!”莫昊远闻言只气得连身子都抖了起来,反手一掌狠狠掴在宁儿面上!
“你这不知羞耻的逆女!”
宁儿因莫昊远这全力的一掌而扑跌在地,面上一阵热辣麻木,她耳中只觉一阵“嗡嗡”声响,眼前骤然一片黑暗。伏在地上,待得那晕眩与黑暗散去,宁儿复又跪了起来,小小瘦弱的背脊却挺得笔直而倔强。
苍白的面庞因为莫昊远毫不留情那狠厉的一掌而立时红肿起来,狠狠咬了咬唇,她再次开口道:“舅舅莫要动怒。宁儿早已立誓,此生非澹台燕起不嫁。”
“非他不嫁?!”莫昊远深重的呼吸声在宁儿头顶响起,他俯身瞧着甥女,目中透出阴狠神色,冷笑道:“现下我便告诉你,澹台燕起那小子,已经死在赤瞿了。你告诉舅舅,一个死人,你要如何嫁呢?嗯?”
燕起他……死了?!
晴天霹雳一般的几个字乍入宁儿耳中,她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空白……怎么、怎么会……
“他死……了?”宁儿似乎不能理解这两字的含义一般,机械地重复莫昊远的话。
“不不!你骗我!舅舅你骗我!”宁儿突地大声叫嚷起来,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莫昊远唇边绽出一抹笑容,他探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物事,甩手扔在宁儿面前,道:“那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一只脏旧的小小锦囊被甩落在宁儿面前,那原本系住封口的殷红色泽的丝线,因为沾染了血液,此时已几乎便成黑色。
一双颤抖的小手将那锦囊拾了起来,紧紧攥住。
她记得……记得这锦囊……他带兵临行的夜晚,是她亲手将这小小锦囊挂在他颈中……
俯下身看着宁儿惨败的面色,莫昊远满意的笑了。
他直起身来,转首扬声道:“来人!把小姐给送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