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起字字沉稳有力,这誓言说来,竟如重锤一般一字一字敲在宁儿心上。她苍白的小脸带着那样显而易见的不安,让燕起忍不住想将她重新拥进怀中好生疼惜。可是他不能,他要她自己做出一个选择,一旦她确定了,他便再不允许她更改。
燕起俯下身,凝视着宁儿那双被泪水洗的无比清澈的翦水双瞳,“我许你这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他的,你自己……好生想想罢。”
言毕,燕起再不停顿,转身出了主帐。
宁儿怔怔立在帐中,良久,才脱力般跪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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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起回到主帐之中,已不见了宁儿的身影。唤来侍卫问了,才知是凤曦又拉了宁儿出去。他心中烦闷,却也不唤人出去寻宁儿,只在帐中负手踱了几个来回,突听营中骏马嘶啸之声,忙抢步出帐,却见一匹栗马狂奔进营中。马背之上,犹自趴伏着一个黑衣身影!
栗马似受惊一般不肯停步,在营中四处奔突,蓦地竟将背上之人重重甩落在地——
“青锋!”
坠马之人翻躺在地,一张苍白面上满是血迹,却不是青锋是谁?
燕起抢上前去欲将他扶起,怎料鼻中忽地闻到一阵浓烈血腥之气,入手之处只觉一片温热,竟是青锋的一身黑衣已被血染透!
青锋一见眼前燕起,忙挣扎着大声道:“三王子!赤瞿……势危!”
言毕竟双目一翻昏厥过去。
燕起回头大喝道:“速去将医官找来!”
青锋醒来之时已是二更将过,拓跋明慧忙将他扶起靠坐在榻上。青锋瞥眼见到帐中的拓跋泽与燕起,忙欲起身,却被燕起几步过来,一把按住,沉声问道:“青锋,赤瞿情况如何了,你且说来与我。”
“禀王子,几日前忽有大队人马进、进驻漳州军营,我等前去探查,却不知这队人数甚众的人马是何来历,只有继续暗中观察。两日之后,大王子的军队忽地拔营向西,所行之路……正是赤瞿方向!”
青锋甚是虚弱,一席话勉力说完,只大口喘气。
“想来……大王子他们定是想趁赤瞿无首……”拓跋泽沉吟,忽地道:“墨兰他们,是否已暗自跟随那队兵马?”
青锋垂首,低声道:“墨兰一队尾随大王子兵马,其他弟兄与我一同赶回这里报信……可是兵分两路之后我们忽地受到一支五百余人兵马包围,突围之时我等被乱兵冲散……到得三日前,我便已没有墨兰他们的消息了……”
“该死!”
燕起一拳捶在床榻畔的矮几之上,面上戾气渐重,转首对拓跋泽道;“明日一早,我们便拔营赶回赤瞿!”
“嗯。”拓跋泽颔首,脸上已现出凝重之色,“我这便传令下去。”
一旁的拓跋明慧忽道:“燕大哥,那莫姑娘与凤曦……怎么办?”
燕起一滞,却不答话,站起身来凝了明慧一眼,转身出帐去了。
拓跋兄妹对视一眼,俱都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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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宁儿被凤曦带出主帐之后,两人去了宛城。那宛城甚小,无甚有趣物事,凤曦一径抱怨着,却仍旧在宛城之中消磨了大半日时光。宁儿心中满满是燕起那番话语,怎样也提不起兴致来。眼见天色已晚,凤曦便提议在宛城之中寻家客栈休息一晚,天明再回军营,宁儿拗不过她,无奈只得听了凤曦之言。
三更已过,宁儿躺在榻上辗转,身畔的凤曦却早已酣然入梦,小嘴咧的大大的,不时嘿嘿笑上两声,却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得意的事情。
宁儿起身将窗子推开一线,清冷月辉便由着那一线的空隙,泄了一地。夜风吹了进来,微微拂动她几缕如墨的青丝,她将窗子推开得更大些,仰了首去看那轮桂魄,心底所有的忐忑忽地沉寂下去,然而前所未有的茫然之感却涌了上来,迅速填充了她小小身躯。
门外忽地响起几声极轻的跫音,宁儿蓦地回头,那门扉剥啄几声,便听有人在外轻声道:“莫姑娘,王爷派在下来接您和凤曦公主。”
凤曦揉着困肿的双眼打着小小哈欠同宁儿一道被送往宛城城守的宅邸。三更已过,大厅之中却灯火通明。宁儿与凤曦随了侍从进入厅中,却见燕起竟着了一身黑色戎装,坐在厅中首位之上。身旁太师椅上,坐着一位面目慈祥的体态甚胖的老人,拓跋泽与几位着了将军、参将服色的人俱都分别坐在下首。人人面上肃穆,厅中更无一分轻松之气,就连一向胡闹跳脱惯了的凤曦也似察觉到了什么,强睁着一双眸儿,几步走到燕起面前,小声叫道:“三哥……”
“嗯。”
燕起沉沉应了声,向拓跋泽等人挥了挥手,拓跋泽会意,协同几位将军一礼之后便出了厅去。那矮胖老人起了身也要跟出去,却被燕起叫住:“木城守,你且留下罢。”
“是。”
那矮胖老人闻言便应声转过身来。
燕起伸手揉了揉凤曦一头乱发,浅色眸子却紧盯着宁儿:“明日一早我们便拔营返回赤瞿,你和凤曦……要留在宛城。”
“什么?”宁儿瞠大眸子,“为什么突然便要拔营……出什么事了?”
“你不需要知道。”
燕起盯着她,沉而冷的眸里昭示着某种不言而喻的事实。他走上几步,俯身对上她满是担忧的眼睛,“乖乖与凤曦呆在宛城,直到我回来接你。嗯?”
宁儿微微仰头,直视着面前的男人:“为什么不带我一起?”
“带着你,只会让我分心。”燕起答她,转身对那胖胖的木城守道:“在我带兵归来之前,她二人便有劳木城守了。”
“王爷放心,木易自当尽心照顾公主与莫姑娘。”
木城守躬身答了。
“凤曦,你不准惹祸,听到没有?”燕起回头,有些严厉地对小妹道。
“知道啦三哥,啰哩叭嗦的。”
凤曦故意斜眼瞅着自家兄长,心中知道燕起决定已下,却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燕起再睨了她一眼,转身握住宁儿小手,将她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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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而浓重,宛城高高的城墙之上,宁儿蜷坐在燕起怀里,垂了头不发一言。燕起也不言语,望着女墙投映在地的凹凸影子,忽地将宁儿拥得紧了些。
“你在……生我的气么?”
她将手按上他冰凉的黑色铠甲,仰首问道。
“我只是向你要一个决定。”
他抚了抚她柔嫩面庞,轻叹了口气,“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真的这么难么?”
宁儿幽幽开口:“自从结识了你,我便被夹在矛盾之中。其实渡江那日我便明白,若跟你一去,便注定会有今日两难抉择的局面。你恨煌国,恨我的舅舅……你要的只是我。”
“我总想着,走一步便算得一步,待得山穷水尽,却还有你在身边。你会登基称帝,虽然许了我一生一世,但你可曾想过,你的子民会不会允许我的存在?我出身煌国,又是即墨侯府莫家之人……”她细白的双手忽地紧紧交握起来,字字分明地说道:“我舍不下故国,舍不下将我抚养长大的舅舅,也……舍不下你。”
顿了顿,她轻轻笑了起来,笑声里带了分明的无奈:“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人呢?”
“嘘……宁儿,别说了。”
他紧紧搂住她,俯首在她唇上重重吻了下去,“我不逼你现下便作决定,但你……总要给我一个答案。待我归来之时,你亲口告诉我,好不好?”
莫宁儿在这一刻彻底失了方向,望着逐渐消褪去的夜色,她似是想起什么,伸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小锦囊。
那锦囊封口处由红线缠得死紧,宁儿拿在手中看了看,探臂将它挂在燕起颈上。
“里面装了什么?”燕起问道。
那锦囊轻轻小小,实是装不了什么。
宁儿摇头,轻声道:“你莫要拆开它便是了。”说着,她将另一只锦囊拿在手中,“替我戴上罢。”
燕起点头,眸中掠过深浓温柔之色,接过那锦囊,执了红线便要为她戴上。却不料红线一端缠绕在宁儿衣纽之上,燕起皱了眉扯了扯,手中微一用力,那细细红线便在他掌中断了开去……
四月之末的熏风拂过,宁儿紧紧盯着燕起手中那被扯成两截红线……
“宁儿,我……”燕起看着她脸上神色,心中没由来一阵惶惶。
“只不过是红线。”宁儿抬头看着他,小手抚上他坚毅挺俊的面庞,黎明曙色之中,她容色无双的美丽脸上,却带了一丝苦笑——
“若是莫宁儿也能同这红线一般断成两半,有多好……一半留给家国亲人,尽忠尽孝;一半给你……恩恩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