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孤涵与宁儿复又进得厅来,那厅中桌椅本已有人坐了,甚至周遭桌与桌之间地上也已挤了些衣衫褴褛的流民。那掌柜见了程孤涵与宁儿模样,想是大户人家子女,忙从柜台后迎了出来,作揖道:“公子小姐,小店已经没有客房可以招待二位了……”
宁儿忙摆手道:“不妨事,掌柜的,可否在厅中为我二人寻两个座位?我二人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这……”掌柜似有些为难,回头看了看厅中,又道:“厅中都是些避难而来的流民,若公子和小姐不嫌弃的话,便在厅中将就一宿吧。”说着便领二人到厅中一角小小空处,又唤了小二拿了块毡毯铺了。那毡毯灰灰黄黄,却也不知原先是做何用处的,程孤涵看了,剑眉微微蹙了起来。
“小店实是简陋,公子与小姐恕罪则个。”那掌柜面有歉意,又道。
宁儿见那掌柜收容了这许多流民,心下道这掌柜实是善良,忙谢了他,便坐在那毡毯上。身旁程孤涵却是不坐,宁儿伸手拉了拉他的袍角,问道:“程公子,你怎不坐下歇息?”
程孤涵垂头瞥她一眼,道:“我不累。”
“怎么会不累?明明已经赶了一天路……”宁儿嘟囔,却似想什么,忙从自己的小包袱中翻出一件红色风麾,在那毡子上铺了,又伸手拽了程孤涵衣角,道:“坐罢。”
程孤涵深深看她一眼,忽地俯身,将那红色风麾拾起还给宁儿,自己便在那毡子上坐了下来闭目养神。宁儿也不与他交谈,径自打量周遭。
行走江湖定不时有不便之处,二人俱都是世家大户出身,程孤涵虽身为男子,却似要比宁儿还要讲究些。
两人同行这二十余日来,宁儿几次见程孤涵因饮食不精而弃之不食,因所住客栈不甚舒适而大发雷霆。初时宁儿会依他的意思,每到一处城中便寻了最豪华最大间的客栈来住,然而越向北行时局越乱,便很少能再找到合程孤涵之意的客店,当然尔,程大公子的脸色便一日比一日臭上一分。
宁儿甚至心下偷偷肯定,若不是因为姬风的托付,这程大公子早早便要将她仍在路上,自己回去解剑山庄去享福了。
晚饭时分,那掌柜与小二端了薄粥和面饼分给厅中众人。宁儿本欲唤程孤涵一起吃饭,不料他竟似老僧入定般不闻不问。
宁儿脾气再好,心下却也有了几分火气。
是时厅中本无什么人说话,到得吃饭之时,人人话便多了起来。厅中大多数是因夏国中部北部战乱而向南躲避兵荒之人,见宁儿与程孤涵气度非似流民,一个贩夫模样的大汉边大嚼着面饼,边问道:“小姑娘,你这是也要往南方去呀?”
宁儿将那面饼小口咬了,一口饼咽了下去,这才张口答道:“我们是要往北边去呢,大叔可是从那边来?”
“嗳嗳,俺和俺家婆娘正是从北边不远的幽城过来的,”那大汉大口嚼着饼又道:“现下北边不安生,小姑娘你为嘛往北走?”
宁儿才张口要答,忽听身旁程孤涵道:“莫要跟些不相干的人言语。”他说话之时,竟连双眼也不睁开,宁儿恼他无理,索性也不去理他。
只听那大汉道:“这小子忒是不招人喜爱,小姑娘,你怎地跟这种人坐在一起。”说着将手中的面饼几口吃了,看了看程孤涵身畔那长长包袱,有些忿忿地道:“看你二人模样定是大户人家出身,可小伙子,我劝你呀,遇了这等时局,那金生玉养的架子还是莫要端了罢。”伸手指一指程孤涵的包袱,道:“你定是带了刀啊剑的对不?瞅你这公子哥儿样,会耍得几下剑便胆子大啦?”
程孤涵闻言,冷眼向那大汉扫去,那大汉被他凌厉目光盯得有些怕了,转过头又对宁儿牢骚道:“一月前老国君驾崩,据说是传了位给三王子,可你想,那大王子与二王子怎生能甘心哇,两人这便联合了起来领了四十万兵马来与三王子争位!嗬呦!小姑娘,四十万那是多少人呐!我估摸着,就算俺们村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都还不够一半人吃的!”
大汉说着,声音有些大了起来,周围有人捧了碗拿了面饼,纷纷凑到他身侧。宁儿心中只惦念燕起,忙问道:“大叔快说,他……三王子他怎生对付这四十万人马的?”
大汉面上微显几分尴尬,挠头道:“这个嘛、俺……俺也不甚清楚,总之是三王子在谷城大败两位兄长,将他们从赤瞿撵到了漳州去……”
听得三王子获了胜仗,人群之中便有不少人舒了口气。
突听程孤涵开口问道:“这三位王子,俱都是前国君亲子罢?怎地听你们意思,似是对那三王子特别拥戴?”
他一语才毕,人群中便有人叫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呐,三王子仁爱百姓,他所受封的那些州郡,年年薄徭轻役,百姓安居!”
“俺原先住在大王子的封都朔州,便没这么好命!除了每年的租调赋税,徭役杂役,还有那三天两头闻所未闻,变了花样儿名目的各种税目!”
“就是就是!那二王子跟他大哥一个样儿!分明就是苛捐杂税,还巧立名目!”
“前些日子为了娶那北方部族的蛮婆,大王子下令每户都要再交十石粮食!”
一时厅中群情激奋,然而百姓拥戴燕起之心却已昭然,宁儿听了也为他欢喜,放下几分心来,却只听那大汉又道:“那大王子与二王子不甘败北,便写了信诈降,以兄弟之情为噱邀三王子前去漳州兵营。三王子只带了百余轻骑前去,不料中了那两位王子的奸计,身受了重伤啊!”
宁儿只听得“身受重伤”四字小脸便倏地煞白,急道:“你这消息可当真?!”
大汉见了她面色,只道她不信自己所言,忙指了指自己的婆娘“俺婆娘的弟弟便是在三王子军中任职,你说俺这消息作不作得真!”
宁儿只觉眼前发黑,颤声问道:“那、那三王子现在何处?”
大汉瞪了眼睛道:“俺怎晓得那么多,只听说似是被拓跋军师领兵带回了宛城外的兵营,喏,离这邯城却是也不远,大概向北二百里便是了。”
宁儿咬唇,转头对身旁的程孤涵,道:“程公子,我们今晚可否动身前往……”
程孤寒瞥她,继而开口,声音虽温文轻柔,吐出的话语却甚是不客气——
“要留下的是你,要赶路的也是你,莫大小姐,你还当真不好伺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