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起不语,依言将那信封拆了开来,抽出一页信笺。
吾儿:
为父近来身体甚有不适,知大限已不远矣。为父一生戎马,为夏国开疆拓土不知几许。唯昔年猜忌于拓跋庸与你母盈芳,命他携轻装散兵前去青州前线对阵煌国莫昊远,以至拓跋庸身受重伤而归,煌国夺我江山,更屠我青州百姓三万余。
为父深以为疚,然大限将至,霸业已无力再图。父传位于你,盼吾儿与鸿飞、鹏振戮力同心,收复我夏国江山,灭北部诸族与煌国、双溪,一统中原,重振我夏国声威!
然兰妃半生陪伴于为父左右,实是对你极尽关慰,为父去后,切勿为难于她。父愧对于你,九泉之下更无颜再见盈芳,惟愿黄泉之中赎尽罪孽,再图相见尔。
乃父垂野于病榻之上
半晌之后,燕起缓缓将那菲薄信纸攥在手中,目中似有几分薄薄水光,涩声问道:“兰姨,他、他去前,有没有与你再说些什么?”
“没有。垂野他临去,神智已然不清了,只念叨着姐姐的名字……” 兰妃缓缓摇头,美目中却忽地流下泪来,“他、他至死心中也只有姐姐一个人,三郎你……实在不该怨他这么些年的……”
燕起并不言语,却猛地对着面前这悲恸欲绝的宫装丽人跪了下去——“兰姨,这些年,辛苦你了。”
兰妃忙俯下身去,将燕起的头颅揽在怀里,缓缓拍抚着他宽厚的背脊,仿佛怀中这早已长成,早已能够统御一方的高大男子,依旧是二十余年前会在她怀中撒娇耍赖的男童。
有滚烫的热泪滴落在燕起发间,千言万语,化作慈母般温柔的一句话——
“你这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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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炎阳王位于赤瞿的府邸。
灯火通明的书房之中,燕起坐在桌畔,看着手下传来的书信,缓缓皱起眉头。
“怎么?大王子与二王子不甘被你赶回封地,又想卷土重来了么?”面前的椅上,一个身着青色布衫的年轻人问道。
“嗯。”燕起短短应了,“阿泽,我想你定是也早已经料到了……”
被称作“阿泽”的年轻人,正是炎阳王军师和至交好友的拓跋泽,夏国大将军拓跋庸之子。
他平凡的五官不若燕起凌厉刚毅,却带着几分让人望之心安的柔和,说话之时语声也是徐徐缓缓,然而目中的那抹精明,却让人不可小觑。
“岂止是卷土重来……”燕起沉沉道,“我早知那日入宫之时带兵震慑只是一时之计,待他们回得封地,召集更多兵马,再图这皇位却是迟早的事情。”
“这样啊……”拓跋泽换了个坐姿,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况且兰妃娘娘宣读遗诏那日,除了那两位王子,更有许多元老重臣并不看好……甚至反对你登基,只怕你这称帝之路,有几分艰难啊……”
“承拓跋军师吉言,”燕起哼笑一声,忽然又敛了笑容道:“若他们顾念兄弟情义……”
“刚硬无情的炎阳王什么时候这么兄弟情深了起来?”拓跋泽勾起唇角,“若我告诉你,你那大哥二哥,今日下午时分便已悄悄占了北部六城,六城城守早早便投诚了,你当何感?”
燕起笑笑,冰冷语气里有着不容忽视的自信——
“要战便战。”
说罢,燕起站起身来,走到窗畔望了望那清辉月色,道:“现在,阿泽,陪我去花园中喝上几杯吧。”
拓跋泽起身抱拳,笑道:“王爷有命,属下莫敢不从。”
酒过不知几巡,花园的石桌之旁,已散落着数个空掉的大酒坛。
燕起与拓跋泽已有了深浓醉意,望着东方隐隐透出的鱼肚白,拓跋泽忽地开口——
“三郎,你、你说,咱二人已有多久未这样痛快喝一场了?”
“从我离了拓跋师父的军营,回……回赤瞿作了这炎阳王……”燕起答道,声音已经含混不清。
“你小子,记性总比我好上些……”拓跋泽忽地大力拍了拍燕起肩膀,“白日里去见了兰妃娘娘,你那心结,是、是不是终是解了?”
微风吹拂在两人身上面上,端得一阵舒爽。
然而燕起却似醉得睡了过去,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拓跋泽伸手推推他,却见燕起睡得甚沉。他摇头晃脑,又径自胡乱摸来酒杯喝了几口,终是不胜酒力,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良久,他身畔的燕起发出了一声短短的低泣——
“父王啊……”
这声低泣,混在远处王庭传出的晨钟之声里,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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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儿与程孤涵由蛮州城出发,一路向北方而行,度过岚苍江,直用了二十多日才行至夏国境内。
程孤涵受托于姬风,一路之上确是对宁儿照顾有加。然而他目中那不时流露的淡淡讥讽之意,却令宁儿好生难解。越向北行,流民日多。这一日两人行至邯城,眼见天色不早,便欲觅了家客栈作番休整,无奈寻了几家客栈却已都不再开门作生意。问了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宁儿与程孤涵才寻到一间客栈。
二人进得厅来,却见厅中早已人满为患。
程孤涵一番打量,便转身欲走,被宁儿一把拉住,问道:“程公子,你去哪里?”
程孤寒侧过头来,皱眉道:“你没见这厅里都挤这么些人,想来客房更是没有了。不去别家,难道要在这里坐上一宿么?”
宁儿忙道:“程公子!依我看我们便在这里凑合坐上一宿,明日城门开了便再向北行可好?一路行来,这邯城已算得上较为安定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家还在做生意的客店……”
程孤涵转过身来,见宁儿小脸之上满是疲敝之色,微一沉吟,这才道:“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