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王都赤瞿。
午后的阳光极强,投映在寝殿平整光滑的地砖之上。
夏国君澹台垂野从梦中醒来,睁开一双昏花的眼。他胸中忽地一阵憋闷,当下咳了几声,立时便有人掀起寝帐——
“你醒了。”
澹台垂野就着他的搀扶起了身来,望着面前一脸冷峻之色的燕起,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两月前他命令宫侍传信于燕起的军师拓跋泽,言道自己病情危重,要燕起速速归国,燕起星夜兼程归国之后,却见父王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更无半分病危之势。心中知是被骗,燕起一怒之下充耳不闻澹台垂野的呼唤,转身欲走,却惊见澹台垂野砰然倒地,之后便守在他病床之畔寸步不离。直到两日夜之后澹台垂野苏醒,燕起细细交待了宫侍,这才回去自己府邸。至此无论澹台垂野如何召他进宫,俱都抗旨不从。
澹台垂野摆手示意内侍将药茶撤下,缓缓站了起来,高大身躯因着年老的缘故有些微微佝偻。
“孩子,你还在记恨父王,对不对?”
“没有。”燕起皱眉,硬声答了。
“呵呵,你这傻孩子……”澹台垂野慢慢挪着步子,走到阳光投映之处,转头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从小就不会说谎话,怎么长大了,反而不说实话了呢?”
低头咳了几声,衰老的帝王又续道:“我知道,你怪我娶了你兰姨,怪我冷落了你母妃,怪我在她去世的时候狠心没有去看她一眼,怪我将你送去拓跋将军的兵营之后不闻不问……是不是?”在亏欠了二十余年的儿子面前,一生高高在上的帝王没有用“朕”,就如同最平凡的父子一般,他想与燕起好好说些话……此刻,他浑浊的眼中此时没有了任何凌厉,却充满了慈爱。
燕起没有答话,一双大手却紧紧捏了起来。
“这两个月来,我每次睡着的时候都在做梦,我梦见二十六年前,你母妃生你那日,我在集芳殿外来来回回踱了很多圈,直到稳婆将你放在我手里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时你多小呵,才刚刚有我两个手掌般大,但转眼就成了男子汉,父王也老了……”
灿黄的阳光照在燕起俊脸之上,却融化不了他冷凝的神色,“你到底要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澹台垂野轻轻摆了摆手,“我承认,你母妃的死确实是因了我对她刻意的冷淡,你可知道我为何一直对你不若对你两位兄长的宠爱?”
知道儿子定然不会答他,澹台垂野又道:“我少年之时,与拓跋庸是至交好友。我二人一同在讲武堂学习兵法与武艺,少年人意气相投,更是肝胆相照。那年祭神节,我同他一起遇到你母妃。”苍老的帝王,思绪已然飘回了几十年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后来我成了太子,禀明你祖父,终于如愿以偿娶了你母妃为妻。她、她在我眼里,是这世上最美、最好的女人……其实我知道,拓跋庸也是爱着你母妃的……其实我很不服气,求学之时,拓跋庸与我并驾齐驱,我从来没有胜过他半分,可是这次却是我赢了,我用我太子的身份,赢得了你母妃……”
“你一定很瞧不起父王,对不对?是男人,就该凭实力赢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当真是蠢啊!你母妃嫁给我两年之后,我率兵去北部边境对战来犯的薛延陀人,战事正紧之时忽然传来宫中内乱之事,等我赶回来,宫中乱作一团,虽然拓跋庸已经及时平定宫中内乱,但我却亲眼见到,他与你衣冠不整的母妃拥抱在一起。”
澹台垂野转头看着燕起。
“我那时真想杀了他们,但我下不了手,一个是我最爱的女人,一个是我最好的兄弟……后来你母妃有了身孕,我一直一直告诉自己,这是我的亲骨肉,与拓跋庸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给你起名‘燕起’,不如你的两位兄长高贵,甚至不如你妹妹凤曦……这都是因为你五岁之时,你母妃曾亲口告诉我,你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你是拓跋庸的儿子!”
燕起静静听他述说,闻言却无半分惊诧之色。
澹台垂野紧紧盯着燕起,眼中忽地显了几分怒色,“你、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意外?”
“我为什么要意外?”
燕起终于开口,低沉的语声里似乎压抑着某些强烈的情绪,“母妃性情刚烈,她才产下我不到一月,你便与兰姨有了苟且之事,你当她豪不知晓么?!之后她婉言告诉你,如果当真喜欢兰姨便纳她为妃却也没有什么,可是你!你却因为她察觉了你与兰姨之事,老羞成怒将她打入冷宫!她日日盼你回心转意,相信你定会亲自来接她回去,五年之后已经心灰意冷,在冷宫里留书于你,然后悬梁自尽!”
燕起终是忍不住,沉积心地多年的怒火终是爆发了出来:“母妃爱你至深,你却不是个值得她交付真心的男人!将她的心伤了个透!”
“你、原来你都知晓……然而我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却也晚了,你母妃的尸身都已冰凉了……”
澹台垂野颓然按住桌案,昏花的眼中已经流下泪来, “后来我想让你兰姨抚养你长大,你却将每个人都视作敌人,我才将你送去拓跋庸的身边,叫他传你武艺,教你作人……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啊!父王、父王对不起呵……”
燕起闻言重重冷哼,再不答话,转身重重摔了门,大步走了出去。
澹台垂野颓然跌坐在凳上,伸手抚住额头,两行老泪悄然滴坠。
未几,一阵兰花芬芳传来,忽地有人轻声叹息,伸手握住澹台垂野满是皱纹的手。
“王上,三郎只是一时生气,今日你父子二人将事情说开了,臣妾相信,过不了几日他便会来看您的。”年过四旬的兰妃面上一片柔婉之色,缓缓在澹台垂野身旁坐了,温言劝道。
“兰儿,那孩子他、他恨我啊……”澹台垂野抬起头来,握紧兰妃的手,“我对不起你姐姐,这么些年了,她在地下一定还恨着我。我……我也快要去见她了……”
“王上莫要乱说!”兰妃急急道,“若说对不起姐姐,那也是我……燕起那孩子却是明事理又晓得轻重的……”
“兰儿……”澹台垂野低咳打断她的话,抚胸喘了几口气,道:“只要我一走,国中必定大乱,鸿飞与鹏举早已经迫不及待了啊……我欠燕起和他母妃的,却再也还不了了,只有、咳……只有将……”他话未说完,忽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兰妃忙唤了内侍来将澹台垂野扶到床上安置了,澹台垂野死死攥住兰妃的手,口唇几句翕动,兰妃忙附耳过去,只听他道:“若我死了,你便在……便在当着百官发丧之时,将龙椅暗格之中的诏书宣读……这是、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留下的……”
“王上放心,”兰妃盈盈美目之中泪水几度翻滚欲出,“臣妾定不辱王命!”
当夜,冀阳王城丧钟长鸣。
统治夏国近三十年的崇明帝澹台垂野薨了。
当晚,崇明帝的三位王子均带兵身着孝服入宫,百官随即着丧服入宫,一时朝野一片缟素。崇明帝宠妃兰郁妃当庭宣读崇明帝遗诏,传位于第三子炎阳王澹台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