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和王战堂预测的那样,南门还在自己人的控制之下,虽然颇费了些周折进了庄,但令人欣慰的是,整个连还都囫囵完好。
庄内的局势却让王战堂和赵武林等都触目惊心,虽然他们同样都身处战场,见惯了鲜血,看淡了生死,但此刻他们俨然置身浮屠地狱,激战四日,庄内双方士兵尸体已是堆积如山,31师伤亡已近两千八百余人,庄内的守军也已伤亡过半,活着的人也都披创挂彩,血透军装,那些争夺激烈的街道路口附近,四处散落着断肢残臂和手榴弹炸裂后的木柄屑,墙上遍染飞溅的血迹,那浸透鲜血的尘土让地面泥泞湿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气,和着浓烈的硝烟,闻之欲呕,就连初春的风也不能将那气味吹散。
王战堂率领的七连暂时编入31师91旅186团,原团长王震受了重伤,此时的团长是王冠五,也是现在台儿庄内的城防守备指挥官,现在七连归他指挥。虽只区区一个连,但对守军及王冠五而言,都无异于雪中送炭,能暂时缓解一下他当下捉衿见肘的局面。
此时已是下午四时,城内枪声依然密集,战况激烈。王冠五告诉王战堂,中午两个中队日军攻入城内,和他们展开巷战,双方伤亡惨重,经31师工兵营用机枪火力全力堵截,终于将日军分别压制围困在城隍庙及东南方向的碉楼之中,两股残敌龟缩庙内楼中,困兽犹斗,固守待援,而城外敌军也正在展开行动,试图内外夹击,乘势一举占领城寨。
按照之前制定的整体作战计划,第二集团军在台儿庄地区需要坚守三天,吸引敌主力部队来攻,其余部队牵制打援,最后由在外线机动的第20军团汤恩伯部迂回包抄,聚歼敌主力于台儿庄。可现在战斗已经进行了四天,按理说应该算第二集团军完成了作战任务,然而事实是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及第五战区总指挥部的最终作战目的尚有很大距离,主要原因在于敌主力进攻部队第33濑谷旅团尚未将全部兵力投入战斗,汤恩伯部无法完成既定部署,因此第二集团军还需要继续坚守阵地,并吸引敌全部主力来攻。
继续坚守,打退敌人每一次疯狂的进攻。这就是城寨内剩余将士的战斗任务。
并不是闯进城寨的日军都进入了大庙,还有小股日军分散躲进了周围的房屋当中,他们对围攻大庙与碉楼的守军部队构成威胁,造成伤亡,因此王冠五命令七连对这些敌散兵逐街逐巷实施清剿。
全连三个排分成三组,一组由王战堂率一排掩护断后, 余下的人由杨长胜和他各带一组,沿着大街两边,逐房逐屋地开始清剿行动。
一名班长贴着门缝往院里瞅,里面没有动静,他一把推开门,贴着院墙进了院子,后面两人迅速跟进掩护,杨长胜在门口盯着,可突然耳中听到“哒”的一下,他猛然一惊,大喊一声:“小心。”说完自己身子一缩,躲进门洞里。然后已经晚了,院里传来手雷的爆炸声和士兵的惨叫声。而刚才那个“哒”的声音在别人听上去,并无特别的地方,而在杨长胜的耳朵里,是那么的熟悉,那是手雷拔出保险销后,鬼子将保险帽磕碰头盔的声音(这是日军手雷双重保险构造的特性)。
两枚手榴弹投进屋里,火光和黑烟从门窗里往外鼓,进入屋内,两名鬼子的尸体倒在地上。院外三名士兵两个牺牲,一个重伤。类似的状况也发生在赵武林那一队,随即他们命令士兵们,无论进入哪栋房屋,先往里面扔颗手榴弹,确定安全后再进。
这个方法很奏效,减少了些伤亡,但鬼子们不会等着挨炸,往往他们还没动手,躲藏在暗处的鬼子们先扔出两颗手雷,打出一排冷枪。死神就隐藏在阴暗的角落,随时随地地收割着生命。
可接下来出现的一个状况让赵武林感觉挺无奈,他带人包围了一座院子,正准备展开搜索,刚要往院里扔手榴弹,突然听见院里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鸟语”,他先将身子撤到门边,然后探头往院里看了一眼,只见一名鬼子少尉双手握着指挥刀,身后站着两名士兵,都端着枪,枪上上着刺刀,他们不躲不藏,面对着大门,并摆出拼刺刀的架势。
赵武林的第一感觉是这三个鬼子的子弹已经打光了,就索性站到明处,以展现他们所谓的武士道精神,可当他看到后面两个鬼子腰上还挂着手雷,子弹袋里还鼓鼓囊囊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这三个鬼子是故意出声,吸引他们来抓,这样就能避免挨炸,然后和他们短兵相接,以命换命,拼一个算一个。因为要论鬼子的单兵素质,比自己带的这些接收才不到三个月的新兵们强得太多,拼刺更是他们的强项,像第5第10师团这样大的主力王牌部队的士兵,拼刺技术就更加出色,往往三个鬼子相互配合就能抵挡住一个班士兵的围攻。
李五六抬起枪就准备射击,赵武林伸手给拦住了,他慢慢转出身子,正面相对,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笑,然后将枪交给旁边的一名士兵,自己踏着破瓦残砾,傲然迈步而进,等走到那名鬼子军官的面前停了下来,李五六等人站到他的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的三个鬼子,为他警戒,防止他们暴起伤人。
赵武林慢慢地伸手从背后拔出大刀,“来,小鬼子,今天爷就陪你走一回,让你们知道爷爷的厉害咧。”他也不管那鬼子听懂没听懂,兀自摆开架势。
那名鬼子少尉显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叫手中的刀头一立,两人立即进入对阵状态。这时院子外传来王战堂的声音,“姓赵的,就你娘的逞能耐,几颗子弹就能解决的事,你偏要费这劲。”紧接着就是拉枪栓的声音。
赵武林急呼:“连长不要,额今天就是要面对面的教训教训这些龟孙,么欺辱额中华无人,既然来咧,就把骨头埋在咧。”说完,身子一晃,纵身而上,人在空中,手起刀落,力劈华山,直奔鬼子少尉。另一边,方汉义等几名士兵和那两名鬼子交上了手,他们可不敢和鬼子玩单挑,因为确实技不如人,只有以多胜少。
那鬼子少尉见这一刀势大力沉,不敢硬挡,后撤一步,反手一刀,横切赵武林的胸腹。赵武林将刀头一竖,将刀架开,却并不撤刀,砍刀顺势贴着尉官刀的刀锋,直撩鬼子的喉颈,那鬼子惊得往后一退,刀锋依然撩开了他的军服,划破了军服上的口袋,一张纸片从口袋里掉落,飘向地面,那鬼子少尉突然像疯了一般,大叫着伸手去抓那张纸片,赵武林见状,哪管得许多,顺势又是一刀,那鬼子少尉一把捂住自己的脖子,一蓬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似箭雨般喷射而出,慢慢地他软倒在地,眼睛死死地看着地上的纸片,喉咙里发出嘶吼声,嘴角有余血溢出。另一边,两名鬼子见小队长倒下了,顿时慌了手脚,破绽百出,不大会工夫,也被砍到在地,但依然刺伤了两个弟兄。
赵武林走过去,拾起那张纸片,原来是一张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男子正是地上躺着的鬼子少尉,女子端庄美丽,高挽发髻,都穿着日式服装(和服),怀中抱坐着一个婴儿,三人相互依偎,温柔的目光中透着幸福美满,照片的右下角有昭和十年的字样,这应是一张婴儿满百日的全家福。赵武林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尉,看着他涣散的眼神中痛苦的表情,他正在死去,他是一位父亲,一位丈夫,还是一位母亲的儿子,他被野心家蛊惑,被政治狂人们利用,被战争贩子征召,远离故土家园,远离新婚不久的妻子与初生的幼子,在一个陌生国度里助纣为虐,实施战争,对这片土地上的生命肆意践踏、奴役,妄图掠夺占有这片土地上富饶的资源,而迎来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英勇无畏连绵不绝地反抗,终于让他在鲁南大地的一个小庄子里断送了性命,在生命的最终时刻,只能以一张妻儿的照片作为生命最终的寄托。
赵武林心中不忍,蹲下将照片塞到鬼子少尉手中,那人的眼神骤然间迸发出无限感激的光芒,他盯着照片上的妻儿,嘴角露出一种失而复得且无奈凄然的笑容,然后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喊了三声,他喊的什么赵武林没听懂,可看着鬼子少尉的表情,他觉着自己仿佛听懂了,在场的所有人也仿佛听懂了,将死者喊的应该是,妻子和孩子的名字,还有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