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沟村27师指挥部里,接到各团战损报告的黄樵松再也坐不住了,在指挥部里来回踱步,不时抬头看向台儿庄方向的天空,那边的炮声更加密集,依照经验,他能够从炸弹爆炸声中来判定,哪个是150毫米野战榴弹炮,哪个是105毫米野炮,哪个是120毫米野炮。而在自己这边,只有75毫米山炮,90毫米轻迫击炮等等火炮的爆炸声,由此可以判定,日军把主要火力集中在台儿庄方向。
就在刚才,他已经获悉了今天台儿庄镇寨那边大致战况,鬼子主力两千余人在飞机大炮坦克的掩护下,对台儿庄北门连续发起猛攻,31师91旅186团团长王震带着下属姜安泰营的官兵在北门拼死阻击,这个营大部分都是部队在河南整补时补充的新兵,战斗经验不足,没有形成牢靠的战斗力,在日军强大火力扫射下,几乎全体阵亡。临近黄昏,日军有两百余人从北段城墙被炸出的缺口闯进庄内,双方展开肉搏战,两百多号鬼子被王震带人将其驱赶进了城隍庙,困兽犹斗,如果夜间强攻,势必要造成更大的伤亡,这时有人出点子,用火攻,王震随即命人用火油点着了城隍庙,最后将这两百多名鬼子烧死在庙内,少许零星的鬼子窜进了庄内,隐匿了起来,是役,186团团长王震被敌人一枪打碎了肩胛骨,身负重伤,由王冠五暂代团长。庄外的台儿庄北站的182团、沿河以西布防的181团、北洛村的185团,伤亡也达三四百人,31师头一天的伤亡将近六七百人,加上27师及其他各师的,伤亡就超过了一千二三百,这样的战损比是任何一个部队都难以承受的。黄樵松不竟替池峰城捏了把汗,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多吸引日军一些火力,将鬼子打疼打急了,才能替31师分担一些压力。亏不能白吃,得扳回来,就这么简单。在转念之间,黄樵松已经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并立即让参谋长王伯骧部署下去。
夜色中158团的战壕里,杨正道盯着赵武林,面色严峻地道:“你的任务,就是趁着天黑,偷袭鬼子阵地,浑水摸鱼,将鬼子们打乱,越乱越好,尽可能地破坏他们的军事设施,逮着什么炸什么,最好炸了他们的军需库,嗯,这个得撞大运。”“呵呵呵,”一阵哄乱的笑。
“一旦后路被断了,就找一个地形险要的位置据守,等待支援,明白吗?”“中,么问题。”赵武林沉声应道。在他的身后,五十名弟兄静静地看着他们,每个人都是腰插一把驳壳枪,背背大刀,胸前挂着手榴弹袋。杨正道将手一挥,军需官给每人发了一条白色毛巾,赵武林带头将毛巾扎在左臂之上,那是敢死队相互辨别的标识。
“你们抓紧时间睡一下,凌晨三点出发。”杨正道叮嘱道。
所有人都按照团长的命令抓紧时间睡觉,积蓄体力,可李怀忠却怎么也睡不着,精神处于一种极端兴奋地状态,在被挑中并接到命令之后,他就一直处在这种状态里,他想起少时村里的老人说起岳王爷爷的故事,说那岳王爷爷,白天野战之中假意败走,放弃营寨,等到晚上,率领手下精锐,偷营劫寨,将那金将兀术杀得丢盔卸甲,狼狈而逃。李怀忠感觉今晚自己就是那偷营劫寨从天而降的神兵,得用手榴弹炸得小鬼子找不着他娘。他伸手摸了摸身边手榴弹袋里的家伙,因为担心不够用,他比别人多领了六颗,他自言自语道:“伙计们,今晚就瞧你们的了。”
赵武林是掐着点醒来的,身边的弟兄大多还在沉睡,白天持续的战斗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们甚至顾不上饥饿忘记了伤痛,抓紧一切时间倒头大睡,醒来后又拿起枪去阻击敌人下一波的进攻。对于死亡的恐惧,早就在曾经过去的战斗中,在与死亡一次次的擦肩而过后被磨灭殆尽了,没有人会在战斗之后庆幸自己还活着,而是默默地掩埋战友们的尸体,因为下一次倒下的可能就是自己。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战乱年代,在面对敌寇入侵,整个国家面临亡国灭种,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总得有人挺身而出,用鲜血和生命去抵抗,去战斗,如果在这样危难时刻,都没有人站出来组织救亡图存、拼死抗争的话,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
王战堂早早就来了,这次行动不是他带队,杨正道指派的敢死队长是赵武林,主要还是看重了他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王战堂挨个地喊醒每一个弟兄,又让人打来一大桶热水,那是他特地叮嘱伙夫烧的,然后亲手给每个人都拧了一把热毛巾,他知道这些弟兄们很多都回不来了,这是他能为弟兄们做的最后的事情,大家擦过脸后,那热融融的感觉一扫春寒的阴冷,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坚定的目光怒视着运河对岸。
初春的运河还在枯水期,最窄的地方只有四五十米阔,除了庄子后面的运河上31师搭建了两座浮桥外,这段运河上已经没有任何桥梁了,那两座浮桥是为了防止战局不利时,为31师撤退提供的通道,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夜色如漆,冷风习习,寒水无波。师工兵营准备了四艘小船,趁着夜色,悄悄驶向运河对岸。工兵们缓缓挥动着船桨,生怕发出了一丝响动,惊动了对岸阵地里的鬼子,所有人匍匐在船上,数十双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有人手中攥着驳壳枪,有人拿着手榴弹,他们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可能一整天的激战也把鬼子们打累了,放松了警惕,他们顺利的抵达对岸。
赵武林当头一个箭步飞身跃上河岸,身轻如燕,脚下竟没有半点声音,他抓住船上拋过来的缆绳,将船慢慢拉向岸边,船靠岸,所有人瞄下身子左右穿梭上了岸,保持一定的距离分散开,快速向敌人阵地摸了过去。
突然黑暗之中传来一声急促的喝问声,那是日本话,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说话的肯定是日本哨兵,赵武林心中一紧,被发现了,他抬起了手臂。这时,身后有人捏着嗓子嘀哩咕噜地应了一声,有点像日本话,但又差了点那个腔调。
对面的声音更加严厉,伴着拉枪栓的声音。身后的那个人又应了一声,这次和之前的声音又不同了,却是将刚才对面喝问的话完整的复述了一遍,对面的哨兵显然听懂了这一句日语,所以没有开枪,但他再次发出了更加严厉的喝问声。
一来二去,双方的距离又拉近了好几米,影绰绰间,赵武林已经看到了哨兵的身影,他再无犹豫,抬手两枪,那影子一晃,软软倒地。枪声划破黑暗的寂静,更是进攻的号令,所有人像出柙的猛兽,凶狠地扑向敌人的阵地。一茬手榴弹投了过去,接连不断地爆炸声震动四野,火光点亮黑漆的天空。
看着对岸鬼子的阵地升起的火光,黄樵松一拍身侧的树干,喝令道:“命令,工兵营立即在运河上搭建两座浮桥,黄旅长率157、158团随即组织反攻,抢夺敌阵地后,就地固守,吸引敌主力,以减轻31师弟兄们的防御压力为目的。”
这是偷袭成功后的后续作战部署,如果偷袭不能成功,这些手段都是无从谈起,而那五十名敢死队员就是断线的风筝,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一点只有黄樵松和王伯骧等高级长官们心里明白。
就在黄樵松下达命令的同时,对岸日军阵地上倏然升起两个光点,到达顶点处后骤然炸裂,发出明亮的光芒,像是两个小太阳,徐徐下坠,那是两枚照明弹,黑暗中的偷袭造成日军阵地上一片混乱,有的人刚从睡梦中苏醒,都不知道偷袭者的确切位置,再加上到处是手榴弹的爆炸声和枪声,遭遇到攻击的鬼子就只能盲目地向后撤,没有遭遇到攻击的鬼子只能就地观察,不敢随意开枪,生怕和自己人交上了火,但是这两枚照明弹的光芒让黑暗中鬼子定住了神,辨识了周围的环境,看清了偷袭者的大致方位,偷袭者开始有了伤亡。
可此时人已经杀红了眼,他们像一阵旋风一样杀入敌人的阵地,向一切没有和自己有共同标识的目标尽情攻击,密集的目标用手榴弹,稍近的目标就用驳壳枪,那些冲到面前的鬼子他们提刀就砍。
一路狂飙,大家都已经不知道深入敌人阵地多远了。他们冲进了一片空地,迎面几个黑影向他们举枪射击,敢死队员们举枪还击,将敌人全部撂倒。李怀忠一抬头,看见面前几根黑乎乎直愣愣地的树,树干指着天空,树下面像是装着两个大轱辘,只听身后方汉义喊了一声:“连副,山炮,这是鬼子的炮兵阵地。”
赵武林也已经看见了,真的是大炮,心中狂喜,恁娘的,误打误撞,找到小鬼子的炮兵阵地咧。他欢快地一挥手:“兄弟们,炸咧。”这时方汉义喊了一嗓子:“李大个子,把手榴弹从炮口扔进去,把他娘的炸废了。”李怀忠应道:“好咧。”说着笑呵呵地扯掉一根导火线,垫着脚将手榴弹塞进了一根炮管,然后快速跑开。“咣”的一声闷响,那门山炮的炮管被炸得变了形状。然后如法炮制,其余几门山炮也全部报销。
赵武林听见方汉义的嗓音,心中一动,他一把将方汉义拽住问道:“你小子会说日本话。”方汉义嘿嘿笑道:“哪会那鸟语,俺刚是学着鬼子的话原话奉还了。”“哟呵,你可牛咧,往后多学几句,会有大用处咧。”方汉义已经明白了连副的心思,“中,俺留心着学。”
此时天色灰朦,视线开阔了些。赵武林他们已经冲杀了接近两个多小时,毁掉敌人一个炮兵阵地,可谓斩获颇丰,此时被打蒙了的鬼子们也稳住了阵脚,开始循着枪声围追堵截,要将他们彻底消灭,后路已经被堵死了,赵武林丝毫不惧,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一样,叫他据守待援,那只不过是给他打气,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援军,说那些话只是让他不放弃希望,坚持战斗。即使心里有数,可他还是照着团长的话去做,带着剩余的三十几号弟兄占据了一块地势高一点阵地,因为体力消耗太大,实在是冲不动了,且还有几个重伤的,也不能丢下他们,得找个地方停一下,给他们处理一下伤口,不然就只能看着他们死。并且他们还要继续战斗,要想尽办法撑下去,尽可能的坚持久一点,死得更有价值些,多杀几个鬼子,以命搏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
赵武林开始命令所有人节省弹药,敌人没到射击或手榴弹的投掷范围内,就不准浪费弹药,因为他们的装备只有短枪、大刀和手榴弹,根本不具备阵地防御的火力,并且这边根本无险可守,所谓的高地就是平原上稍微高一点的土坡,一个冲刺就能冲到阵地前沿。所以只有等到敌人足够近了,才能用手榴弹或手枪将其消灭,冲到跟前的,就只能挥刀与其肉搏了。
有组织的防御居然让他们坚持到了天空放白,他们手里的弹药也即将耗尽,等到PAIJI呼啸着飞进阵地,赵武林感到大势已去了,他将剩下的二十几名弟兄召集在一起,将所有人身上的手榴弹全部集中起来,给重伤员们留了两颗,中间一个年长些的老兵接过去,拧掉盖子,将导火S攥在手中,神情肃然地冲着赵武林点了点头。赵武林不忍多言,一狠心,扭头而去,带着其余的弟兄发起最后一次冲锋,看看有无可能突围,冲出去几个算几个,他站到最前头,将刀放在战壕的边沿,右手舒缓几下,放松一下胳膊上有些僵硬的肌肉,眼睛盯着战壕外的动静,寻找时机。可就在此时,运河方向突然传来阵阵呐喊声,伴随着枪声爆炸声。已经冲到几十米开外的鬼子们突然停下步伐,惊恐地扭头看着杀声四起的后方。
机不可失,赵武林奋然而起,大喊一声:“兄弟们,援军来咧,杀咧。”喊罢纵身跳出战壕,像一群出柙猛虎,凶狠地冲下山坡。
所有的坚持都是值得的,当赵武林看见迎面杀过来的战友们,胸中一直支撑着他的那股子气顿时松懈开来,身上已然没劲了,索性就地瘫坐,喘着气咧着嘴笑着,看着一张张熟悉又亲切的面孔从眼前飞奔而过,心中暗道:原来团长没糊弄我,真的有援军。不知不觉中,眼眶红了。
汹涌的浪潮将他们淹没,里面突然传来一个激动地声音大喊着:“赵猴子,还活着。”赵武林一听就知道是连长,一个高大的身影蹿到他的身边,冲着他哈哈笑道:“杀累嘞,你们都歇着,剩下的交给俺们了。”说完又向敌人的阵地冲去。
赵武林肚子里发出咕噜噜一阵肠鸣,抬头看看已经大亮的天空,该吃早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