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政鸣正要就寝,忽然接到刘机要之子刘荣海的电话,说是刘机要出了车祸,情况很严重。何政鸣立刻披衣赶到医院,然而还是来不及,刘荣海的嚎啕大哭向他宣布了无可挽回的悲惨结局。
“肇事司机找到了吗?”何政鸣脸色严峻,脸颊的肌肉猛烈地抽搐,露出阴森的铁青色。
“没有。法医证明,我父亲因为突发性的心脏病,驾车出现失误,导致车子失控,从高架坠下。”刘荣海泣不成声。
“老刘向来按时服药,身体状况一直很稳定,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何政鸣紧锁眉头,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我绝不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
“何伯伯,您的意思是——我父亲是被人害死的!何伯伯,您一定要为我父亲讨回公道啊!”刘荣海被泪水掩埋的双眼刷地亮起来,抽噎道。
“你放心。你父亲跟了我大半辈子,我早已经把他当成亲人来看待。我一定不会让他含冤九泉!”何政鸣脸色冷峻,两颊的肌肉僵硬而剧烈地抽搐着,眼睛里露出凶恶锐利的光芒。
然而他着实来不及处理这件事情。刘机要的忽然辞世并不能成为延缓交易的借口,何政鸣只好将两笔大交易交给纪晓阳处理。这意味着,他连带着将原本属于刘机要管辖的部门和一众员工都交给了纪晓阳。与此同时,裕雄的货物在各个码头频频遭受严格检查,状况不断。何政鸣作为裕雄的董事长兼任总经理,不得不频繁出现在警局,向警察一遍遍申明自己的立场,保持裕雄在大众心目中的良好形象。而闫涛蔚联合全国各地几大房地产商,将裕雄称霸的房地产市场冲破了一大块阵地。连同裕雄涉足的日用百货、连锁超市、饭店餐馆等产业,都被层出不穷的新兴的竞争者侵蚀得千疮百孔。这些小型企业明显是别人授意之下对裕雄进行恶性竞争。它们不管有无资本,一开业便亏本甩卖。裕雄降价,它们就降得更彻底。裕雄推出新产品,它们便在极短的时间内推出极度相似而价格极其低廉的仿冒品。何政鸣通过政府的关系对这些小企业进行制裁。然而一批小企业倒下了,紧接着而来的,是如同雨后春笋般的后继者。珉茳神话企业裕雄集团,终于开始显露出一个巨人晚期的苍老与无力。
就在人们津津乐道裕雄事件的时候,珉茳快报的头版新闻又一石惊起千层浪,整个珉茳市沸腾起来。新年前夕,珉茳的天空蒙上了一层悲哀的灰色。
玉锦山庄董事长玉危城因非法组建杀手集团,造成多宗谋杀惨案,被判处死刑。而他所操控的十二星座几乎全部逃亡。为首的金狮同紫蝎,均为玉危城的亲生子。两人在广东边境被警方追捕,金狮中枪落水,下落不明。紫蝎逃脱。玉锦山庄自此解体,所有工人全部失业。
天阴沉沉地压下来,就快要下雨了。顾歆舒到天台收拾衣物。天边隐隐有阵阵滚雷,顷刻间狂风大作。晾衣绳上所有的衣服如同迎风狂舞的彩蝶,就连沉重的棉袄此刻也显得轻飘飘没有半点分量。顾歆舒纤弱的身子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她伸展开手臂去收衣服,又要时不时缩回手来拨开被吹得铺满一脸的长发。才收到一半,黄豆大的雨点便重重砸了下来,头皮上骤然一个凉点,接着更多。发根因为凉意而不停产生的紧缩感让顾歆舒打了好几个寒战。她打算胡乱地把剩下的几件衣服扯下来,却来不及了。雨点很快连成一片,变成倾盆大雨。顾歆舒立刻成了落汤鸡。她慌乱地朝房子里面跑,却忽然瞥到楼下的巷子里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没有打伞,就那么站在车子旁边,一动不动。密集的雨点将他的身形拉扯着交错变换的形状。然而那一团死寂的黑色是不变的。天地间忽然间就只剩下那一个点似的,因了他,整个世界开始变得悲哀而沉重。
顾歆舒连忙抓了一把伞冲下楼去,赶到那个人身边,将他往旅馆里拉:“你怎么了?傻了呀!快跟我进去!”
闫涛蔚任由她拉着,一步一顿地上了楼。顾歆舒把他推进洗浴间,又帮他拿了浴巾浴袍。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闫涛蔚还没有出来。她不觉好奇,走到门口去唤他,也不见他回应。她疑心是水声太大了,于是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然而并没有——整间屋子安静得仿佛能听得见自己耳朵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她于是有些着急,道:“阿涛——阿涛?”他还是不回答。她不由得真急了,就想要把门撞开。结果她她发现门根本没有被关死。她那样用力地撞门,几乎整个人冲进浴缸里去。
她站稳了,有些讶异地望着呆坐在马桶盖上的闫涛蔚。他连衣服都没有脱下来,不再滴水的头发丑陋地贴在脸上,脸色呆滞得令人觉得莫名的恐惧。她注意到他双唇发白,仿佛覆了一层霜似的。他浑身都在颤抖,仿佛冷得很,目光都结了冰。
“没事、没事,有我在,我陪你一起。”她立刻明白他遇到了不能承担的困难,赶紧走到他身边,用宽幅浴巾将他裹住了,紧紧拥在怀里,好让他暖和一些。
闫涛蔚终于动了一动,但那也只限于眼皮的活动。他僵硬的身体在她的体温下渐渐软下来,无力地贴紧了她。许久,他缓缓地、飘忽地发出声音来:“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什么没有了?”顾歆舒不解地蹙眉。这几日,她总不断地从各处得知他辉煌的成就。他的产业已经遮蔽珉茳半边天,甚至取代了裕雄,成为“锦色佳年”唯一的承办商。她实在不能懂:他什么都有了,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闫涛蔚蓦地凶狠地攥住她的胳膊,令她不得不笔直地面对他凶戾狂乱的眼神。
“我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我亲手毁了我的家!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山庄、亲人、未来!我是刽子手,你知道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蠢最残忍的刽子手!”
“你在说什么?”顾歆舒吃痛,倒抽着凉气道,“你弄疼我了!”
闫涛蔚神经质地将她捏得更紧,诡异地瞪大双眼,尖涩地笑道:“你疼吗?我真羡慕你啊!我连疼是什么滋味都感觉不到了。我只知道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竟然还活着!”
顾歆舒痛得叫出声来,奋力挣脱了他。
闫涛蔚被她推到地上,又一动不动了。她自然是心疼,又上前把他扶起来,领到沙发上坐了,柔声安慰道:“阿涛,我实在不愿看你这样子。心里有什么就对我说,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就算你失去全世界,你还有我。”
闫涛蔚呆呆地望了她一眼,石化的双眼终于有了颜色。他伏到她肩膀上哭泣,冰冷的手指因为她的温暖而渐渐恢复了知觉。
“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瞧不起我、憎恶我,甚至……离开我?”闫涛蔚小心翼翼地问她。此刻,她是他唯一能真真切切握在手中的珍宝,他不能、决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然而他做的那些蠢事,实在让他没有什么信心。
顾歆舒坚定地点点头,紧紧握着他的手,表示不离不弃。
闫涛蔚沉默了一会儿,让情绪平静下来,才开口道:“其实——我以前并不叫闫涛蔚。我是玉危城的第三个儿子。十年前,我的名字是玉皓玮。”
顾歆舒正在桌边为他倒水,听他这么说,手上不知怎么地就是一滑,方才倒的水全都洒出来。她当然是惊讶的,但是她清楚的感受到,她这样的不小心并不是因为他竟然是玉锦山庄的三少爷这个事实。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想不到,也暂时没有时间想。她只想听下去,弄清楚他同玉锦山庄的关系。
旅馆外,两辆车子同时启动,擦肩而过。
何家讯没有看见纪晓阳,纪晓阳亦没有看见何家讯。但他们都同时看到了闫涛蔚,看到他们心爱的女子,亲密地牵扯着另一个男人,走进了这间不大,却显得很温馨的旅馆。
何家讯将车子开到海边,任寒彻入骨的海风将浑身的血液都冰冻起来。他望着遥远的海平面,墨汁一样的浓黑随着波浪延绵到近前,将他眼睛里最后一点光芒也吞灭了。
命运总是爱跟人开玩笑。他一无所有也就罢了,却还要他知晓本不应该让他知晓的真相。
所谓真相,总是越残忍越真实,真实得让他明白自己的一无所有也是别人施舍而来的。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有多渺小,渺小到一阵微风,就可以让他颠沛流离。所以他来寻找他的依靠,然而她的眼里心里已经没有一寸地方能容纳的下他。然而他又立刻想到,即便她还愿意为他留一块地方,他也绝不会留下的。因为一看到她,他就必须被时刻提醒去面对这个真相。
他又想起那个傍晚,他从天台上下来,想要同父亲——不,是何董事长——好好谈一谈,却意外地听见了他同刘机要的谈话。
原来他一直苦心追寻的答案竟然就这么简单。
他想过最坏的情况,不过是父亲因为愧对流落在外的骨肉,所以要把家业都留给她。却没想过,自己根本就是外人。不管他最后有没有查出那个继承人就是顾歆怡,现在看来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决心离开。纵然他与裕雄没有丝毫关系,他也不像眼睁睁看着它覆灭。他当然也没有能力做什么,更不想像个傻瓜一样去拯救它。他只是个外人。外人。
温婉。第一次,在茫然无助的时候,他想起了这个名字。
他决心带她一起离开。不管温婉曾经做过什么,都是因为太过爱他。或许今天他走到这一步,愿意追随着他,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人也就只剩下她而已。
他用烟蒂在手心灼下顾歆舒三个字,然后将手掌浸到海水里去,看着海水将乌黑的烟灰一点点带走,流向远方。
纪晓阳被颈间的濡湿和丝痒搅得心烦意乱,粗暴地将骑在他腿上的美女推到地上去。这在往常是从没有过的事。丝丝是他在“剑客”最喜欢的小姐。因为她长得像十年前的顾歆舒,所以他对她一向是宠爱有加。今日却不同,即便她哭得梨花带雨,纪晓阳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她终究觉得无趣,恨恨地走了。
纪晓阳将杯子里淡黄色的液体一饮而尽,连同冰块一起,嚼也不嚼,一起囫囵吞了下去,差点就被噎着,恼火地将吧台上的酒杯酒瓶扫了一地都是。
他以为她同闫涛蔚早已经结束,却没想到终究藕断丝连。怪不得她宁愿孤立无援,也不愿投靠他一分一毫。不要紧,区区一个闫涛蔚,算得了什么?他原先以为他没有弱点,同顾歆舒也只是玩一玩。然而现在看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闫涛蔚的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