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颤抖的肩膀感受到微微的重量,一点温暖沾染上冰凉的肌肤,然后缓缓却坚定地蔓延开来。那重量渐渐加深,几乎要沉沉地压下来,并且带了往后拉扯的意味。她心头猛地跳脱,浑身一震,连清淡的眉头都微微蹙起一点墨色加深的味道。是他么?因为心心念之,所以他来了?她几乎要踮起脚尖转过身去。然而背后的人只轻声唤了她的名字,她便整个人灰了一灰,因为激动而僵硬的肩膀轻轻软下来,又颤动着僵直,仿佛不知所措。是的,不知所措。面对这个人,她除了不知所措,还能怎么样呢?她曾经刻骨铭心却从未有过名分的最爱。她竟然用了曾经两个字,这让她的慌乱更深了一分。但是为什么要慌乱呢?她原本就没有欠他什么。于是她又释然。真是可笑,到底是什么原因,竟然让顾歆舒这样决绝果断的女子,如此刻一般反反复复,患得患失?
“歆舒。”何家讯又唤了她一声,目光停留在她乌亮的发髻下雪白的脖颈。他自她身后的画架缝隙里扫到一抹纤秀的背影,便立刻认出是她。然而他又立刻怀疑起来。眼前的女子微微弓着脊背,着一袭素白简朴的连衣裙,腰带很随意地散在一侧。她挽着极其随意的发髻,鬓边散落着丝缕散碎的长发。直到走近了,到了能够伸手即触的地步,他才认定了她的身份。
顾歆舒转过身来,怔了一会儿才将嘴边的话说出来:“你——回来了?”话音刚落,她立刻感到鼻子一阵刺酸,连忙转了转眼珠把眼泪隐去了。她能想到他吃了多少苦,但是她着实想得不够到位。眼前的何家讯,憔悴得几乎骨瘦形销,这么一来,他整个人的轮廓变得深刻而坚硬,几乎看不出以前的温和,显得如此陌生。他曾经潇洒而不失儒雅气质的黑发变得干涩而杂乱。她伸出手去抚摸他深深凹陷的眼眶,禁不住呜咽,另一只手立刻捂住嘴巴。
她认得他的目光。在这张甚至凌厉到与闫涛蔚相似的脸上,他的平和温暖的目光,将他与闫涛蔚果断而明确地分离开来。
他握住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她,只是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要说什么,能说什么?他只想好好看看她,这样的近,这样的近,近得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和温度。近得可以触碰,而不再是美丽的幻影。
“知道么?开始我都不敢认你。”何家讯搅拌着咖啡,嘴角微微带了笑意。
顾歆舒笑:“为何?”
“以前的你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就算是刚来何家的时候,那么落魄,那么不起眼,也要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上不会有半点褶皱。现在呢?几乎像个邋遢的家庭主妇。不过——”何家讯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是那么迷人。也许该说,比以前还要迷人。”
顾歆舒莞尔:“家庭主妇不过是女人必经的一个阶段。每一个阶段的女人,都有不同的美丽。”她有些心不在焉。不,他们都心不在焉。他们都急切地想要弥补别离后关于对方信息的那段空白,但是谁都没有勇气刺出第一剑。因为有太多理不清的纠结,每一次试探都会钻心的疼。
何家讯却因为这个回答面色黯淡。她对家庭主妇这个词的坦然,是在告诉他,这已经是既成的事实。他没有在她手指上看见戒指,便立刻怀抱着这千分之一的机会。然而这千分之一的机会终究只是奢望。
“你过得好吗?”他终于决定将谈话深入。
顾歆舒沉静了一会儿,眼神淡薄:“挺好的。你呢?”
“我现在很庆幸,当初你没有答应我。也许我真的给不了你幸福。”何家讯却没有回答她,语气很平和,眼神却是死灰色的。
顾歆舒用拇指摩挲着杯壁,眼神稀薄如水。
“他有没有伤害你?”顾歆舒忽然问。
何家讯愣了愣,露出憎恶的笑容,然而渐渐苦涩,终究转为无奈:“也许吧。但这是我自找的。这不过只是一个事实,从他见到你的那一刻便注定会发生的事实,不可逆转。”
顾歆舒没有说话,几不可闻地叹息。如果当初她没有答应家讯陪同会客的请求,一切也许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知道,这一次能够回珉茳,你付出了多少?你向那个人妥协了什么?”
“那个人?”何家讯对于这个称呼有些讶异。不过他的内心不可遏止地立刻欢喜起来。因为他的关系,歆舒竟然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闫涛蔚的憎恶。
“有些事情你不该知道。”
“是什么样的事情?家讯,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尤其是被某人用某种被逼的手段胁迫。我实在觉得你没有必要向他屈服。当初你请他把星夏集团合作案让给你,为那件事你已经付出了代价。”说到这里,顾歆舒不由得愣住了,因为这个代价指的就是她。她很快回过神来,又接着说:“我不清楚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纠缠的。也许是我自大,我所能看见的你们之间唯一的关联就只有我。家讯,如果他是拿我做筹码要挟你,你大可以置之不理。因为……”她正要把她和闫涛蔚已经恩断义绝的事情讲出来,忽然又警觉地噤声。
“因为他太过爱你,绝对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何家讯苦笑,忧伤地凝视着她。
顾歆舒心里闷了闷,不置可否,微微动动嘴角,仿佛是笑了。其实不过是无奈。就让他这样认为吧,也许这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至少现在,是最合适的状态。
“不要讲这些事了。我们这么久没见面,应该做回我们自己才对呀。”何家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温和地笑。
顾歆舒笑,心里却是苦涩。做回自己?她早已经被宠坏,再也不是原来的顾歆舒了。不论是她还是他,都已经回不去了。就连闫涛蔚,也回不去了吧?他们之间,真的说不清是谁害了谁。
“家讯,人真的要做回自己,就应该没有任何羁绊才对。如果你不能自由,就永远不可能做回自己。”顾歆舒静静而冷凝地看着何家讯的眼睛,如同以往一样,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令他无处可逃。对方眼中的难堪和无奈中就让顾歆舒偏移了视线。她叹口气,忽然淡淡笑了:“这里的咖啡,挺不错的。”
何家讯也笑,仿佛如释重负:“你还是喜欢只放半袋糖,喜欢看细腻的泡沫。”
“你也和以前一样,喜欢搅拌咖啡,却不一定会喝下去——因为你怕苦,却要撑面子不放糖,故意做出优雅的样子,但总是不会喝的。”
“你这是笑我?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一只飞蛾就可以把你吓得花容失色。”
“是你趁我午睡的时候,故意把蛾子放到我鼻子上的!”
“那你也不能为了报复我把我的裤子剪出两个大洞吧?我可是何公子呢!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光着两瓣屁股走上导师安排的演讲台。”
“我只不过拿了一条你扔掉的裤子来做设计罢了。”
“你说那叫做设计?”
“不然呢?难道你偷偷在牛津大字典和百科全书中间插上木栓,令它们搭成一座无需支撑的桥梁才叫做伟大的经典实验?”
“那是我费了很多心思送你的生日礼物。”
“结果竟然是造假。”
“顾歆舒!”
“什么啊?”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下午,不说将来,不看现在,不提闫涛蔚,不提温婉,只让回忆尽情抚慰彼此心底的伤口。阳光缓慢而轻柔地流过每一片梧桐叶,轻抚过每一朵花,亲吻每一寸泥土,一步一步优雅地爬上窗棂,在透明的玻璃上展现出一片透亮的金黄色,温柔地倾洒在咖啡桌上。桌子上空欢乐的笑声震动了阳光,阳光落在咖啡里,便如流水一般荡起些微的涟漪。那些过往的趣事仿佛也吸引了窗外的世界。没有汽车鸣笛声,飞鸟也静栖在枝头。街道安静地向远方延伸,远到和天连在一起的地方,几朵白云悠然悬挂,背景是一片广阔而静谧的蓝色。
时间仿佛随着笑声的传送一点点倒退,世界一点点缩小,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平和温暖的男生,倔强冷漠的少女,初次相遇在飘满蒲公英的后花园。所有的故事发于此。
而此刻的他们,又多么希望所有的故事亦止于斯。
然而时间这个流浪汉终究是要往前走的,永不停歇。
于是很快到了该分别的时刻。
说不清到底是谁的不舍将彼此的脚步固执地牢牢定在门外的台阶上。默然无语,也并不望向彼此。两尊挺直的背影在咖啡馆的招牌灯下像时间造就的雕塑。
忽然间,仿佛是时间的大手按下了PLAY键,何家讯同顾歆舒同时转身,朝相反的方向毅然决然地离去。
是因为彼此都明白,回忆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是因为对方幸福不幸福,都已经没有资格过问。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两个人靠得再近,也像隔着千山万水。
相见不如怀念。
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坚硬而憔悴。
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美丽而单薄。
他们都明白,彼此的世界,也许不会再有交集。
转身的一瞬间,她说:“我不是任何人的筹码。”
他听懂了,却只是说:“我认命了。”
他没有说,你就是我的命,我连命也没有资格认领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