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歆舒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坐在自己床边的竟然是纪晓阳。他靠在椅背上,头疲倦地歪向一旁。病房里很昏暗,只在床头留了一盏简易台灯。灯光是暗淡的微黄色,正打在纪晓阳抱在胸前的暖煲上。她想叫他,一开口却只能从喉咙里滚出一串咳嗽来。
纪晓阳立刻被咳嗽声惊醒了,连忙凑到她面前,欣喜道:“你醒了?”
顾歆舒说不出话,只不停咳嗽。
纪晓阳帮她倒了一杯水,挡开她虚弱地伸过来、表示拒绝的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后颈,动作轻柔地喂她喝水。
“你怎么在这里?歆怡呢?”顾歆舒只觉得尴尬,也不愿意接受纪晓阳善恶难辨的关切,于是急着把妹妹找回来。
纪晓阳放下水杯,又去拿方才被他放到柜子上的暖煲,一边说:“歆怡守了你大半个晚上啦,我让她先回去休息,早上再来替我。”
“你也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顾歆舒勉强堆起一抹笑。
“医生说了算。毒素还没彻底清干净,你的血细胞还很虚弱,不注意的话,随时有可能受到感染,引起并发症。”纪晓阳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语气中的冷漠,眼睛也不眨一下,依旧那般温和而饱含关怀地笑着,从暖煲里卸下一只碗来,把暖煲里的东西往碗里倒。
红豆泥熬大枣。
顾歆舒神色一动,乌亮的眸子先是有片刻的混沌慌乱,然后立刻清明起来,满眼凛冽的寒意。
这本是她最喜爱吃的补食。红豆和大枣一起熬,一直要熬到粒粒饱满的红豆癔成匀细温和的、吃到嘴里会和牙齿纠结在一起,久久留香的红泥。
那个时候她的“好朋友”总是欺负她,每每腹胀腹痛,她便憔悴如风烛残年的老妇,羸弱不堪一击。纪晓阳就会及时出现,不厌其烦地帮她一锅一锅的熬红泥,然后细心温柔地喂她喝下去。她明明是爱极了这口味,却还要装做没有胃口,使小性子不肯吃。纪晓阳便会极富耐心地哄她,软声细语,眼角明媚。
庭院里巨大的香樟和风吟唱,阳光穿过繁密的枝丫碎碎地在窗楣跳跃。窗户上有一只飞不出去的蜜蜂坚持不懈地撞击着透明的玻璃,丝毫不在意它身边这对矫情的男女。
她曾经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说也奇怪,离开纪晓阳之后,她的“好朋友”再也不曾为难她。而她,亦对这道补食避之不及,渐渐淡忘。
纪晓阳却还记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为她已经淡忘,却原来依然深埋心底。方才一嗅到那熟悉的气味,她封印了的记忆立刻重新活动起来。
她当然不怕,就算这部分记忆想要起义,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镇压。她只是想知道纪晓阳的目的。这个男人,似乎是这支起义军的首领。他似乎是故意的,一遍一遍不动声色地想要重新激起她对他的感情。
顾歆舒,难道你再一次看错他了?难道他眼中对歆怡那样炽烈的爱意全都是假的?难道兜兜转转大半生,你还是要毁在这个男人手里?
“纪晓阳!”她不能再往下想了,忽然神经质地大声叫出他的名字。
“嗯?”纪晓阳应了一声,只顾低头帮她把红豆泥吹凉一些,一边说,“先把这个吃了,饿了一天了,也好暖和暖和。本来还给你买了扬州鸡汁包,但是我坐到后半夜实在受不住,吃了。”他舀起一勺红豆泥往她嘴边送。
顾歆舒冷冷地别过头去:“纪晓阳,我是真的想与你和平相处。”
纪晓阳一愣,仿佛很疑惑地笑道:“怎么了?”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这辈子第一次求你,不要再骗我。”顾歆舒转过脸来看他,凛冽清灵的眸子里果真带了一层淡淡的哀求。
“你问吧。”纪晓阳又愣了一下,才说。
“你对我这般关心,是像你说的那样,真真正正以妹夫的身份来爱护我这个姐姐么?”顾歆舒没有立即问出口。她凝视了他许久,清冽的大眼睛里深沉地不起一丝涟漪,仿佛在掂量他说真话的可能性有几分。然后,她长叹一口气,一字一顿,一句话问得清清楚楚。
纪晓阳眼神一滞,旋即很轻快地笑起来,似乎是在开玩笑:“怎么,姐姐对我还抱有幻想?”
顾歆舒依旧瞪着清冽冽的双眼冷冷地凝视着他,声音带了金属般冰冷而毫无感情的质感:“纪晓阳,我宁愿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以为你还把我放在心里。”
“那如果我说——你不是呢?”纪晓阳漫不经心地拿汤匙细细搅拌着万里浓稠的红豆泥汁。其实没什么可搅拌的,他的心思也显然不在红豆泥上面。他这么不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碗和汤匙,连眼睛也没抬一下。但是他的声音却并不轻浮,没有一丝戏谑,充满了认真。
顾歆舒忍不住失声叫起来:“纪晓阳!”
纪晓阳没有等她继续喊下去。他砰一声将碗重重砸在床头柜上。红豆汁从碗里迸出来,落在柜子上的时候还是冒着热气的散点,但是很快便凉了下去。
“对!我是纪晓阳,我是顾歆舒的纪晓阳,我不仅仅是顾歆怡的Jonson!纪晓阳爱顾歆舒,他就是爱顾歆舒怎么了?他就是要对顾歆舒好,情不自禁地对她好怎么了?顾歆舒就在纪晓阳心里,一直都在!纪晓阳是混球,是人渣,但是纪晓阳就是爱上顾歆舒了!纪晓阳不能放弃他现在的一切,纪晓阳一直有着自己的打算,纪晓阳也知道再接近顾歆舒是很危险的。但是怎么办,他就是不想放弃顾歆舒,他就是不想看着她呆在别人的怀里!”
顾歆舒已经无路可退,因为纪晓阳已经扑到病床上,凶狠而情难自禁地攥住她的肩膀,将她牢牢抵在墙壁上。他高挺的鼻尖抵着她的,粗重的呼吸汹涌地砸在她脸上。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的狂乱和炽烈。与他截然相反地,她寒潭般清凌的眼底沉寂而冷漠。
“纪晓阳,我可以因为歆怡原谅你,也可以因为歆怡再次恨你入骨!如果你不爱歆怡,请你立刻离开她。如果你爱她,请你立刻放开我,滚出这间病房,今后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打算放弃歆怡,我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个。顾歆舒,既然你做了那么多男人的情人,何妨多我一个?”
顾歆舒心中猛一阵剧痛,几乎立刻不能呼吸,想也不想,扬手朝他脸上挥过去。
纪晓阳轻而易举地捉住她进攻的手,粗暴地别到她背后去。
剧烈的痛楚令顾歆舒**出声。
纪晓阳冷静了些,松开她的手,眼底尽是疼惜:“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
顾歆舒还没有从方才的疼痛中缓过来,深深纠着眉头,说话都倒抽着气,断断续续的:“我……我不在乎你伤害谁,但是如、如果你敢伤害歆怡,我决不放过你!”
“我不会伤害歆怡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模范夫妻。”纪晓阳笑了笑,神情复杂,看不出是苦涩还是幸福。
“所以呢?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回到妻子身边去,模范丈夫?”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插话。顾歆舒和纪晓阳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朝门口看过去。
推门而进的是闫涛蔚。他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走廊的光亮。从缝隙漏进来的亮光勾勒出他伟岸潇洒的轮廓。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竟也让人感觉到不可抗拒的威严和霸气。
值班护士还在试图把闫涛蔚往外面赶:“先生,已经过了探视时间。病人有家属看护,请您明天7:30再来。”
“我也跟你说过了,我是她老公。”闫涛蔚难得好脾气地朝那位护士温和一笑,很耐心的口吻。说完,他又朝纪晓阳故作亲昵地一笑:“妹夫,说好的换班时间,我迟到了,真是对不住。”
纪晓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囫囵道:“嗯……那,……姐夫,我就先回去了。”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叫出姐夫两个字。当着护士的面,他当然不能戳破闫涛蔚的谎言。医院的流言八卦向来厉害。下午过来的时候,所有进过这间病房的人都知道,纪晓阳是顾歆舒的妹夫。倘若现在和闫涛蔚撕破脸,恐怕等不到明天,妹夫和姐姐的桃色新闻就会铺天盖地了。
纪晓阳和闫涛蔚擦肩而过的时候,闫涛蔚叫住他:“嘿,下次要晚回家就先让你的司机下班。珉茳的冬天能冻掉人的鼻子!”
纪晓阳浓眉威压:“司机?”
“他刚刚下楼去了。一直在病房外面地安全通道里藏着,等着你呢。”闫涛蔚说得很认真,但傻子都能听得出这其中的嘲讽来。
纪晓阳知道闫涛蔚在挖苦他,却摸不着半点头绪,含糊着点点头,匆匆下楼去了。
值班护士也不好再说什么,关上门也离开了。
“你怎么来了?”顾歆舒朝闫涛蔚笑了笑,忽然有流泪的冲动。她竟然到现在才觉得害怕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要杀她!诚然,顾歆舒不是一个好女人,也做过许多不光彩的事情。但是她从没有真正把一个人往绝路上逼过。能放一马的她明里暗里都会放。能帮的,就算不愿意,她也会心软地帮一把。她从没想过,竟然有人恨她入骨到这种地步,要用这样的方式让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遭遇死亡。那个人盯着她多久了?那双眼睛现在是不是还在某个角落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那双手会在什么时候再次把她的生命仔细的算计?想到这里,她不禁连打了好几个寒战。她忽然觉得,闫涛蔚的到来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
闫涛蔚把她按到被窝里,在她额头轻轻揉了揉,柔声道:“傻瓜,我知道你想我了。”
“臭美!”顾歆舒嗤一声,冰冷的身体感受到他大手的温度,停止战栗。
顾歆舒沉沉睡去的时候,闫涛蔚还在思考一个问题。
郑士杰跟踪监视纪晓阳,这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