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晴这一病就是十天半月。又不是金领,一份工哪容她如此懈怠。好在经营年余,就算没有李浩勤的面子婉婉转转的罩下来,她手上也有三两散兵帮她打点,而领导又是平日里被芳晴惯得极熟的那一个。若是小万走了,到哪里再去找这么称手的人?管它什么企,在中国归根到底也不过只是人事而已。领导眼一默,众人可是看得亮亮的。芳晴正正经经去医院输了两天液,其余的日子就趴在办公室里窝着养神。
难得这样闲,若是有人嘘寒问暖就好了。相亲的人自那夜见了就再无音讯,据说是出差。这也算是有面子的拒绝,芳晴不难过,倒给介绍人说了许多委婉歉意的话。一桩生意罢!她快快乐乐的想,有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为人做事总要留下些后路才好。时值初夏,天一日热似一日,她倚在午后的窗台,吃一碗冰权做一餐。关怀山,现在是人都知道这小伙是每天中午借寻哥儿们的名义来找芳晴,他磨磨蹭蹭的从芳晴办公室门口走过,再不借喝水还笔等理由,而是大大方方向她递上一只苹果。芳晴不晓得是几时自己鼓励对方走到这一步,苹果又大又圆,她不由自主在鼻端轻嗅两下。边上就有人起哄:“姐弟恋喔。”如今的芳晴哪里还是昔日里胆小柔弱的那一个,众人只见她柳眉轻竖,神情似嗔还喜,怒道:“恋什么恋,小弟,喊声大姐来听。”也不知是色授魂与还是甘心以从,关怀山轻轻脆脆喊了声“姐。”听得芳晴心里一酸,她若真有个弟弟,也能有个臂膀分担些压力。可惜托政策的福,如今的她竟不能不舍身忘己并负道义与恩情。社会在哪里?社会最无良,轻轻的一声“不孝,无德”就足以将子女打入十八层地狱。仿佛一个人这么些年来勤扒苦做所为的只是儿女,而对于维持社会现状并无分毫银钞上的贡献。真是一谈到钱就俗了-----原来这句话并不仅适于男女情事,就连市井百态人生万象竟也囊括其中。但这不是笑话,有多少人有苦难言,穷尽一生------愿老天怜悯他们,父债子还,在芳晴这一辈,她(他)还的不仅是钱,还有的是文化上欠的债。--------而她将永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子女,芳晴在心中默念。只是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这不过是个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子女,终不是父母的私产,而是制度的教化物。就象她万芳晴,就算把银牙咬碎,也不得不折回头,和老万有商有量。
这也是老万意料中事。
芳晴病了几日,他就伺候了几日。
好汤好水,好茶好饭。这事从女儿打小就做,感觉也没什么,但看得出芳晴被感动了,那眉梢眼角,与父母说话时的气派,都变得柔和再柔和,就算仍有戾气深藏,却也被她极力控制着。就这样就行了,老万满足的想。他坐在树荫底下,看人流来来去去。阳光明晃晃的照在额角,滚烫滚烫的印上来,象一个悔字。那是久远的,曾经属于他的青春年华,如今尽付流水。若是人人死而平等倒也罢了,可他万树德分明看见,与他同龄或是年长的人,都有人因能领悟风气之先,而一夜暴富或是步入小康。唯有没用的人才象他似的,领一份小薪水,草纸一样的薄,抠抠索索的过日子。闲来无事,不过是哪里打折扑哪里,省上一毛半分,也要和人议论上半天。他不是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在老家。耳聋嘴塞,读过的书,看过的画,听过的音乐,让他不屑也不愿与人做那样琐碎的交流。他的心,虽然老了,却渴望智识,渴望得到答案:为什么他所站立的大地,有一天会如流沙般让他泥足深陷?而所谓立身的根本,却偏要临到暮年,才让他深刻的感受到之前追求的种种不过是被人为的切割所呈现出来的平整-------那是精神的幻像,是镜中的不真实。如今它们如裂锦般曲终人散的碎落一地,残红满布诉说的唯有一个事实:物质的丰裕与否决定了个人卑下亦或高尚的程度。说起来他老万如今就是在九重地狱里,这不可怕。他这一辈人是最最抗压的:读书时遭遇下乡,退休前遭遇下岗,经商下海炒股买楼,没一样赶上趟。就这样,也不是上承天命下顺人心既养父母又供妻儿的活了过来。人总是能活过来的,一箪食,一瓢饮。当熬过饥饿掉回头来他才发现,在这个世上,他再也找不到解药可以自欺。无论精神还是物质,他都得接受低人数等的事实。多么可怕,当死之将至,他竟得面对现实。
太阳很毒,将万树德推进更深的梦境里去。有三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在他身边欢叫鸣唱,几乎让他伸手去打。曾经何时,象伸手捕鸟这样的动作都是任务的一种,但时移势易,如今连一只鸟都与环保绿色挂上了边。这个世道果真不同了,唯一不变的是无论艳帜如何招张,他老万都只有在下面点头呐喊的份。
可现在的每一点变化都于他有切肤之痛。归根到底就是一只饭碗。不斗争不得食,这个道理他是懂的,譬如鸟儿,要学会比形划势才有得吃。但从前的经验通通不再适合于现在,他被豢养久了,这是下一辈人不客气的说法。他不能认,绝不能认。在他心里眼里,对于这个国家,他付出的不仅是青春,更有心智,劳力和全部的感情。
现在都已通通抹杀,却不知被谁?是钱的功劳吗?钱自古就有,挥金如土历来有之。钱,未免夸大了它的作用。可不是钱又是什么?钱,老万的头在树荫下面一磕一磕的,几个穷哥们儿在边上大喝一声,这才让他从一场春梦里醒来。说实在的他瞧不起这帮老头儿,可除了他们又没别的什么人好说。委实是寂寞啊,就象古时的妾妇,被始乱终弃之后,仍哀哀的想等官人一个答复,哪怕黄土埋身。这是一个死法,在座的一个老头为这个死法再增添了一件华丽的外衣。老头听说,如果身丧在本年度的某月某日之后,即可领取一笔款项以做丧葬之用。“这个政策好。”几个老头子大声的喝采,引来一群老太太围观。七嘴八舌,群雌粥粥。万树德站在一侧,想起这些如今的鹤发,昔日的红颜在那些风起云涌的岁月里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老了,都老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他们这一辈也就只能在这个小圈子里聊聊家事,说说老小。
在座诸人都羡慕他。“谁能如老万似的,一套房子到手。”这是赞美的话,他却只能打了牙齿和血吞。十万哪,连面子带里子通通掉到坑里去。亲戚们未必不是在背后讪笑他教女无方,这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在天地的某一处,他的价值观不但是真理更是为人处事的准则与权威。可世道变了,这个世界不再是纯色。它被污染被祸害,以致于连孝道二字都要与奇技妙术挂勾。
说实在的他理解不了。但现实摆在面前,要网住儿女的心,他并无这个实力。所谓金钱关系,这些硬通货他通通没有,他所有的无非是感情与一个日渐衰老的身躯。
可感情能值得了什么?父母之爱,反哺之恩。如果他连做饭的本事都没有,芳晴这里能否有他与老伴的栖身之地?李明彩总说他是想多了,可他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平日里父慈子孝,运动一来便面目全非,甚至反目成仇。人,终究是软弱,也敌不过教化与时下风潮的,三十多年前的“划清阶级界线”与三十多年后的“凤凰之争”究竟有何本质不同?没有,不过都只是在不同的经济社会环境下,人所做出的对自己相对有利的选择罢。李明彩是被母爱蒙住了眼,这才觑不清。但哪能瞒得过他万树德?他想起时下年轻人那一扭一扭说教的劲儿,不由得轻蔑的失笑。说什么也算是老运动员了,万树德站起来,神色自若的舒舒筋骨,快步上前接住李明彩手上的菜篮。
“怪沉的。”
“可不是,不老少钱呢。”
万树德嗔怪的瞪了老伴一眼,“菜钱不够咱们自己贴,自己女儿吃了,你还觉得亏了不成。”
他料定李明彩会一力否认,并在今晚的某个时候把自己这句话用夸大的言词再转述给芳晴。
一想起女儿近日脸上五颜六色的情景万树德就不由得骇然。在他所经历的世事里头,有一个教训就是:一个人所遭遇的种种,用最现实的方法解决即可。实无必要试图以一己之力在文化与精神上找到一个源头:那井是枯的。他在心里说。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他以血泪和成的经验就算捧了放在芳晴眼前,她也未必会稀罕。非得碰了壁才知道。就让她碰吧,反正也没钱,损失的不过是点血性。万树德安慰自己说。时间晚了,他端着盆在走廊上洗菜,一抬头正好看见宜敏向这里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