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心悄悄潜出“贵人楼”,北风吹飘着她的发丝,吹透了她的单衣。她的头发零乱着,衣裳很单薄。一时心急,只顾从睡榻上挣扎起来,寻机回到王爷府上去,以致忘了添衣。隆冬的天候相当寒冽,罗心机伶伶打个寒噤,神智已不太清晰。
而阳光却很充足。罗心深吸一口气,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到一道身影,那是她最近几天做梦都想要梦到的身影——不是李大哥是谁?
那人身材伟岸,脸容似乎乔装改扮过,身上穿一套锦衣卫的服饰,头垂得很低。走在他的前面领路的,正是半月前在小清河附近救过罗心和李萧儒的霍小玉。罗心眼尖,一下子便瞧出她后面乔装的那人就是李大哥了。
一时间,罗心差点儿惊呼出声,猛然里,只感觉有个人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径地往自己的寝室拖去,直拖进贵人楼,才松开手来。罗心回过头,才看出是王公公作的梗。
罗心嗔怒道:“王公公,你这是做什么?敢对贵人无礼,这是对皇上的无礼!”
王公公不言不笑,眯缝着两只绿豆眼,往罗心的脸上身上落下两道神秘莫测的绿光,直有半盏茶光景,才尖着嗓子道:“罗贵人,皇上有交代,要你好好疗养身体,切不可出去吹风受寒,奴才刚才送您回寝室里来,这是对您好哇。”
罗心微“哼”道:“我才不稀罕!你们快让我回去。”
王公公也跟着“哼”了一声,招呼两名小太监过来,低声嘱咐道:“罗贵人身体欠安,你们好好看着,若是让罗贵人出室受寒,咱家唯你们是问!”那两名小太监唯唯诺诺,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样看来,罗心怕是被“软禁”了。
王公公交代完毕,自行出去。罗心憋在贵人楼内,忿忿然地,不一会,听得外边人声大作,呼喝之声不断传来,仿佛在御花园处发生争斗。罗心听着,怵耳惊心,想道:“刚才大概是霍小玉领着李大哥查探我来了,瞧王公公那口气,仿佛已经有所警觉,莫要被他瞧出破绽,唉,李大哥伤重犯险,霍小玉其情真挚,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边想边去看那两个太监,他们两个儿寸步不离地站在门口,神情警惕,不一会,外面进来两名宫女,正是服侍罗心的宫女。罗心急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好像十分吵闹。”宫女回答:“回贵人娘娘的话,奴婢也不甚清楚,仿佛是宫中发现了奸细。”罗心一听这话,险些儿昏过去。
实则,李萧儒久候罗心不见,耐不住心中焦虑,一番盘问,孙锦云不忍欺骗,便说了罗心入宫面谒皇上的事。李萧儒又惊又气,惊的是皇上乃自己的仇敌,现在看上心妹,这情形如何收尾?气的是这么大的事,心妹居然不跟我明说,乃偷偷赴会,我该如何自处呢?虽然心里明白罗心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女人,但她独身瞒人赴会,到底令他心里不自然痛快。当下不顾孙锦云反对,暗中寻来霍小玉,委托小玉带他进宫去。小玉是霍雄的宝贝女儿,又深得皇上看重,能自由出入皇宫。她沉吟好一会儿,咬咬牙,答应帮忙这事。这也是情之所致,无怨无尤吧。李萧儒又感激又无奈。
原来计议,李萧儒乔装改扮,能够瞒过宫中众人并见过罗心那当然好,如不行,便要小玉借机擒下自己,邀功脱罪,无奈小玉不肯,默默垂泪说:“大哥,不如反过来吧,到时如有意外,只装作你擒了我当人质进宫,事后再放我出来,我爹爹自不敢怎么样。平日里皇上也看顾我颇多,也不会将我怎么样了去。”李萧儒想想也是,就依了她,二人行进宫来,恰被罗心无意瞧见,怎奈王公公从中作梗,致使错过碰面机会。
实际上,历年来李萧儒闯宫行险,王公公每次都有目见,他为人机警奸诈,与霍雄狼狈为奸,早就看出霍小玉对李萧儒情愫暗生,今天这一见面,也合该李萧儒心急误事,平日里的警慎周致因着罗心而分散了去,事先没有考虑清楚——就已被王公公瞧出他的身形样貌,默不作声,安顿好罗心,自去告密去了。霍雄正为罗贵人中毒的事忙乎,闻言大喜,乃率同锦衣卫过来搜擒李萧儒,两下里撞见,李萧儒忍伤拼命,一面佯抓霍小玉作为人质,边打边退。
依靠女人全身而退,李萧儒本不屑为,可是伤重心急,而小玉也故意要此作法,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哥你这是何苦?这颜面问题重要吗?——我又不会吃亏,爹爹那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大哥你就快动手吧。”低声说罢,忍不住潸然泪下。李萧儒感动不已,只有依了。
霍雄投鼠忌器,不便下杀手,到底被李萧儒逃出皇宫。他也不回平顺王爷府,寻了一处孤荒的山头隐蔽身形,这时伤势发作起来,小玉吓坏了,紧依在身侧。忽忽三天过去。
皇宫这边,皇上龙颜大怒,李萧儒再次逃出,事后他才得知,唤来霍雄,好一顿痛斥。霍雄别过皇上,越想越不对劲,召来王公公商量,王公公道:“霍统领,家贼难防呀。”这时上官莲也刚回霍府,闻讯赶来,听过王公公这话,气说:“王公公,你这是什么话?”王公公冷笑道:“霍夫人,咱家不打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家的宝贝千金可不简单呢!”霍雄道:“怎么不简单?”王公公道:“据我所知,至少是个勾结外贼的罪名。”霍雄和上官莲表面怒道:“王公公说话要留些分寸!”暗里却想道:“要真说玉儿清白,可也不对,平日里这丫头对姓李的怒目相对,焉知不是装出来的?天下父母心,能瞒得过谁?上次在小清河畔,八成儿就是玉儿捣的鬼,这一次可也脱不了干系!”想归想,但掂量着事情的分量,便不好将话挑明。
王公公知道霍雄势力不小,不便将话说得太僵,道:“咱家也是忖度情势,还望霍统领私下查真。”霍雄含糊应道:“王公公说的是,有真无假,有假无真,我绝不姑息这事。然目前最要紧的是查获下毒暗害罗贵人之事。”上官莲刚从外面回来,不明就里,说道:“近日我忙于江湖事务,已活捉了牛大磊和一个自称小翠的女人,这两人与李萧儒关系很深,目前秘密囚于泰山附近,由徐开虎看守,必要时可以作为诱饵,料想李贼不得不上这个当。今日被他逃去了,也不妨事。只是你们说的罗贵人,是怎么回事?”霍雄道:“夫人,这罗贵人便是平顺王爷的义女,目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当下将罗心中毒的事说知,又想起,那日从济南回到京城,在义兄平顺王爷落身的客栈里,那个站在王爷身侧的女人,不是如今的罗贵人吗?这女人与王爷的关系非浅,又是皇上垂慕的人,一个不慎,自己便有丢官掉脑袋的风险。
王公公道:“霍统领,你看宫中谁的嫌疑最大?”霍雄沉吟良久,道:“这个……我已盘查过日常侍候罗贵人的宫女和太监,均无异样,这‘百日断魂毒’是四川唐门的独门秘药,据说霸道无比,连唐门掌门人也配不出解药。”上官莲道:“唐门?那谁最可疑呢?”霍雄道:“近日与罗贵人挨身最近关系最好的,当属王贵妃了,她的嫌疑比较大——只是她为何这么冒傻去毒害罗贵人?”王公公在一边道:“你有没有查探她的身世?”霍雄回答:“正在查探当中,不日将有结果。”王公公神色忧急,小声道:“不查也罢。这王贵妃昔日是兵部尚书赖天厚引荐入宫的,这赖天厚是我们的死对头,不如‘拉’他一把,省得在朝政上与我们格格不入。”霍雄猛一拍大腿道:“这个有理,这赖天厚常常与我抬杠大唱反调,这次不如将他一军!——但查是要查的,”说完,目注王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事儿,想必与王公公有些关系吧?”
王公公不置是否,神秘地一笑。
罗心这边,自御花园事发起,她的心就一直悬在李萧儒身上。自己走不出,就不时委派宫女去探听消息。后来宫女回报,说入宫的奸细已经逃走,罗心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放下来,而不能与李大哥同走,不免感到失望。过一会,御医张秋衡求见,罗心下榻相迎,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御医,罗心由衷地尊敬。两人对面坐下,谈起罗心的毒势,张御医神情郁郁,道:“这毒厉害得紧,我精研数日,一无结果,唉,这‘百日断魂毒’是唐门秘药,向不外泄,怎么会流落皇宫?我须得上四川唐门一趟,就便向唐老掌门请教请教。这事已奏请过皇上,明日就可启程。”罗心说道:“这就有劳张大御医了。”张秋衡叹口气道:“罗贵人别说客气话,在下汗颜得很。”忽地又想起一事,问:“罗贵人是从平顺王爷府上来的吗?”罗心回答:“是的。”张御医说道:“小女便是王府里的管家。”“啊,那是张大娘吗?”“就是。昨日小女有话告说,王爷一直挂念罗贵人,只恨不能直接进宫里来,进宫须得面呈皇上,通过允许才能见上罗贵人呢。”
罗心道:“张大医士别再叫我罗贵人了,我一听这话就别扭。”又急道:“皇上也真是的,连义父也不让我见?”张御医又叹口气:“……小姐,皇上的本意,也是为着你。”私下里,他终于改了称呼。
“我知道,可是,我才不稀奇这劳什子的贵人!”罗心说着,眼角湿润了,想起义父和李大哥,这时候不知有多焦急呢,眼泪就禁不住要落下来。张御医好心安慰了一番,又为罗心把过脉,告辞而去。
又过一阵子,皇上在宫女和护卫的陪护下,又来问候,罗心假作毒危,手按胸口,道:“皇上厚意,民女心领,如今民女想独身休憩一会,皇上终日忙于朝政,理该回寝宫休息休息了。”皇上一手握住罗心的手,答说:“朕不妨事,罗贵人身中奇毒,朕不安心哪!”罗心急忙抽回手去,皇上也不以为意。
皇上目不转瞬,眼光一径地落在罗心脸上,然后回过身,步子沉重地走出贵人楼。尔后,宫女报说:霍夫人求见。罗心正在病中,不想去理睬,也未想是哪个霍夫人,便说:不见。宫女走出去传话,不久又回过头来,说:“霍夫人说,得知贵人身子不适,想亲自慰问,说无论如何要请贵人娘娘给个面子。”罗心乃道:“那就请她进来吧。”
罗心说完话,重又坐起来,人偎在床沿,气息粗重,料想毒势不轻。上官莲款款然走近,两下里一看,两人都面现惊容,好一会作声不得。
实则,上官莲听说新来的罗贵人与平顺王爷关系不浅,心里好奇,本意是想亲自瞧瞧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皇上这般疼爱?没想到,眼前这个可人儿虽在病中,姿色分毫不减,让人觉着怦然心动,难怪皇上喜爱非常!更想不到这美人不是那日在小清河附近与李萧儒一路的那个女人吗?不定是李贼的情人呢,如今潜身宫中是何意思?难道有何企图?
那日在小清河边争斗,虽是夜晚,因锦衣卫方面点了数十把火炬,亮光非常,所以当日各人的情形样貌均可看得一清二楚。这时上官莲心念转动,疑虑重重,而罗心被强迫进宫,谁人能够理解?两人相见,都很意外,直觉里,罗心暗呼不好,千万别把王爷给拖下李大哥那趟子浑水当中,忙道:“小女见过夫人,敢问夫人有何指教?初次见面,承夫人赏脸,小女受宠若惊。”上官莲冷笑道:“罗贵人,真说起来,我们还见过面呢。”一面说,一面暗中观察罗心的脸色。罗心装作茫然道:“夫人为何这么说呢?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上官莲顿了顿,改口说:“料想是我看错了,那日夜色朦胧,一时也瞧不清楚,罗贵人不要介意。”两人闲话一点家常事,上官莲告辞而去。
过不两日,霍雄上报,说已经查知下毒凶手。皇上喜道:“是谁?”霍雄递上一卷调查文书,内中情由一清二楚。皇上大怒,急忙下令,逮捕贵妃王玉琼和兵部尚书赖天厚。一经对问,王贵妃无从抵赖,当日午时,在皇宫午门外处死。而兵部尚书赖天厚,牵涉甚广,已先被打入地牢,待进一步审核处罪。消息传出,京城哄动。
其时李萧儒正在城郊一处荒山隐藏,霍小玉得知消息回来告说,李萧儒听得血脉贲张,心急如焚,想道:“皇上为了心妹,竟肯当场处死贵妃,又将兵部尚书打入地牢——他安的什么心呢?心妹为何要隐瞒着我,一刻也不愿出宫见我?”
个中情由,究竟如何?李萧儒哪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