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勺
长篇小说
孟扬 著
第一章
蘸着松油的火把在漆黑如墨的夜空里烛照,将眼前的禾秧晃出一片金子一般的颜色,若不是禾秧的上头,还没有顶出那一串生命成熟的符号,一定让人错觉这是秋天。
在烟火中,一双双带有仇恨和怒火的眼睛仔细的在禾秧上下搜寻,发现长有一张马脸且拖着长长翅膀的生物,就把火把往上一触,立即传来一股焦香。但是这种马脸生物也是十分狡猾的,有时还没等人靠近,它就沙沙地起飞,在夜空里交织成一片,让人心烦。
“爹,咱别抓了,干脆放一把火,把这块地烧光算了!”一个清亮,且带有愤恨的男孩儿声音打破沉闷。火光中,映出一张方正且带有几分憔悴的脸,他的身上,一丝不挂,被泥浆裹得犹如一个刚完成的泥塑。
“娘了个x,你说得也是人话?烧了?烧了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操着莱州口音破口大骂。火光映照处,他也和其他男孩子一样,赤身裸体。
他们陷入了沉闷,和这六月里的天气一样,奥热,湿重。只有那不绝于耳的沙沙声掩盖了周围的一切天籁,聒噪得人心烦心乱,头脑发胀。
直到天快亮了,人们手中的火把几近烧干,中年男子把火把插进水里。“滋啦”一声,他手里的火把熄灭了。对身后的四个孩子说:“宪珍,宪栋,咱们回家吧!你娘这会儿该生了。”
男人说完向身上撩了几把水,洗去身上的污泥,来到田头,抓起一个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土布裤头,往身上一套,赤着脚,沿着田埂走向黑暗中的村庄。他身后的四个孩子,大的穿上裤衩,刚才叫爹的那个,连个裤衩都没有穿,就这样赤着尻子,跟在三个哥哥后面,喋喋不休:“白天晚上抓蝗虫,这玩意儿跟蚂蚁搬家似的,这块抓完了,那块还来,啥时候是个头?我看非得都被蝗虫吃光了不可?”
“小四,你不说话行不?又因为爹没骂你?”走在最后的老三孟宪堂小声的斥责他的弟弟。他今年只有十六岁,身材却比他的父亲孟昭禄和大哥孟宪珍二哥孟宪栋都高大,说话的声音也甚是沉稳,只是这没日没夜的劳作,让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爹就知道骂人。”老四嘟囔一句,再也不作声了。一行父子五人,踏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之中,天边隐约现出了一丝光亮。
公元1914年的夏天,山东莱州在遭遇了一场春旱之后,夏天又迎来了一场蝗灾。居住在东孟家庄的男女老少为了活命,不得不没日没夜的到田间捉虫,但偏偏这个时候,佃户孟昭禄的女人在生了五个竖桩桩的儿子后,又生了个龙凤胎,一儿一女。
望着墙角那小半缸小米,再看看炕上那两个新鲜的生命。孟昭禄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让这两个生命存活下去,就必须得有另外两个生命去死。这屋子中,哪个不是他的骨肉血亲呢?
“溺了吧!”孟昭禄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闷着声,把刚刚爬进屋倨傲在他脚下的一只蝗虫碾碎。蝗虫瞬间变成了一摊泥,只有那粉红色的翅膀尤在不停地抖动。
听到丈夫的决定,孟昭禄的女人冯氏似乎并没有什么不舍,她望着炕上两个红艳艳的,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婴儿,指着其中的一个对孟昭禄说:“他爹,这个是个妮儿,你不就想有个妮儿,将来给你打酒喝么?”
孟昭禄那满是菜色的脸上,肌肉顿时抽搭一下,拉起他的嘴角瞬间的向上倾斜。他好像要笑,又好像要哭,声音怪异的说:“妮子?妮子好,妮子留下,把那个讨债鬼溺了!”
孟昭禄的话音一落,孟昭禄的大儿子孟宪珍就从外屋捞起一把铁锨,从炕上戳起那个男婴。男婴似乎预感到不妙,张开没牙的嘴,“哇哇”地哭叫起来。孟宪珍端起他,不管不顾地走向黑暗。少顷,婴儿的啼哭声停止了,接着,猪圈里的两头猪发出争抢食物的疯嚎。
这时,孟昭禄的二儿子孟宪栋霍的从墙角站起身。他身材矮小,人也精瘦,赤裸的上身,肋骨搓板一样的一条接着一条,寸寸凸起,根根可见。他起伏着胸膛,大口喘息着对父亲说:“爹!这地方不能呆了,再呆下去,用不到秋天,咱们一家非得都饿死在这里不可。”
三儿子孟宪堂也说:“是,爹,蝗虫这么多,庄稼恐怕是保不住了。”
孟昭禄闭上了眼睛,从眼角里落下两颗浊泪。喃喃的说:“爹又不傻,难道连这个还看不出来么?只是这里埋着你爷你奶,你太爷太奶,还有无数的先人,如果咱们走了,他们就成了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爹是舍不得祖宗留下的根哪!”
听了父亲的话,孟宪栋再次用气哼哼的口气说:“舍不得有什么用?他们已经做鬼了,咱们要是不走,连咱们都得做鬼。”
孟宪栋的话深深地刺醒了孟昭禄那颗几乎麻木的心,他望望眼前的妻儿,一股力量从他几欲干涸的眼中升起,他咬咬嘴唇,露出刚劲有力的肌肉和腮帮骨,一字一句的说:“俺不会让你们死,俺要一个一个的给你们说上媳妇,送俺的妮儿出阁。”
孟昭禄看着炕上的新生命和躺在炕角酣睡的老儿子宪臣,对其他的几个儿子说:“你们睡吧!俺给你娘做点饭,她刚生完孩子,虚着呢!”
孟宪栋说着来到厨房,拿起水瓢,从米缸里捧出几捧米,放在了水瓢里,淘米下锅,加火。很快,一股青烟从孟家的两间茅草屋上空腾起,飘向星辰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天空。屯子的鸡稀疏地鸣叫起来,天彻底的放了亮,路上开始有行人走动,举着火把。不用说,又是去田中烧虫子的。
锅开了,孟昭禄蹲在灶前,两眼盯着灶火,脑袋里却在盘算着去哪里的问题。自己自从出生,最远的地方也就去过距此二十里的孟家集。连县城都没有去过,更不要说莱州府。自己能带着妻儿去哪里呢?听屯里的族长说,他们老孟家是圣人的后代,祖上是教过大书的,还当过什么王爷,就在这山东。所以老孟家的人,必须要老老实实地做人,不能偷盗,不能说谎话,等等吧!都写在屯里祠堂的墙壁上。每年的二月二,圣人的生日时,全族的男女老少都要聚集在那里,由族长带领着念诵上面的族规。孟昭禄对这事从没有上过心,当然一句也没有记住,因为那些话太过于文绉绉,要想记住它,非得换几根脑筋不可。
“这地方的确是不能在呆下去了,事实在那摆着,蝗虫是抓不尽,烧不尽的,用不了几天,这地方就会变成一片光秃秃的土地,无论是种地瓜,还是种高粱,都来不及了,自己这一大家子人,得多少粮食养活?再说到了秋天,还要给地主交租子,一亩地二斗粳米,拿什么当啊?走,管他什么祖宗不祖宗?他们躺在地底下不吃不喝,活人一顿不吃都饿得慌!”孟昭禄想着想着,眼皮子开始打架,蹲在灶膛口上睡着了。等在屋里的冯氏出来,看灶膛里的火已经熄灭,用手轻轻捅了一下丈夫,说:“当家的,你进屋睡吧!这里凉。”
孟昭禄抬头看看自己瘦成了麻杆一样的女人,很是心疼,对她说:“他娘,俺对不住你,让你跟着俺受苦了。”
冯氏笑了笑,掀开秫秸串成的锅盖,锅里立即冒出一团乳白色的蒸汽,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饭香。她麻利的将锅盖甩在被热气套黑了泥墙边,那圆圆的锅盖竟然准确地站立在那里,纹丝未动。喘息着说:“他爹,你说这个干啥?你看整个庄子,除了孟广仁的女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个不拼死拼活的干呢?”
说着冯氏又想去勾灶台后面的瓦盆,可是由于她连生了两个孩子,再加上那个溺婴的打击,她身体实在虚弱的不行,斜斜地歪倒在地上。孟昭禄吓得连忙站起来,失声地惊叫:“他娘,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俺这就叫郎中来。”
冯氏摇了摇惨白的脸,脸上渗出豆粒大小的汗珠,说:“俺没事儿,就是饿的,你给俺盛碗饭,吃了就好了。”
孟昭禄眼睛里含着泪,从黑布帘子做成的碗柜里面拿出一个粗瓷大碗,盛了满满的一碗小米饭,端在妻子面前,一筷子一筷子的喂在女人嘴里。冯氏一连吃了三碗,脸上渐渐泛出红晕,羞涩地对丈夫说:“你看俺多没出息?吃了这些。”
孟昭禄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凄凉的心情,将头贴在冯氏的脸上,哭道:“他娘,咱们走,离开这鬼地方,找一个能够吃饱饭的地方,咱们全家吃个够!”
走字说出来容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说出来了,可是做起来却很难。因为在孟家庄里,有极其严苛的族规,还有租种地主孟广仁的地,不把人家的账目结清,人家会让你离开么?万一被人家告到官府,说你逃租子,那是要坐大牢的。孟昭禄又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他一辈子大字不认识一个,却是在孟氏森严的族规熏陶下长大的,办什么事都讲究一个有板有眼,中规中矩。
整个一上午,孟昭禄坐在自己家的土炕上发了一上午的呆。那四个大的儿子草草地垫吧几口早饭后,又饿着没吃饱肚子去田里抓蝗虫去了。家里剩下三岁的孟宪臣、新生下刚见了半晌太阳的妮子和孟昭禄夫妇。孟宪臣蔫蔫地坐在炕角,完全没有这个年龄孩子应有的活泼。孟昭禄夫妇俩则在脑海中盘算着如何离开这里的事。
“他爹,要不你去找二爷商量商量吧?不管咋说,他和咱们这支近,在族长和孟广仁那里,说话还有些分量,总比咱们自己去和他们说强。”冯氏看看满脸愁云的丈夫,细声细语的。
冯氏今年三十八岁,长得身材高挑,却因为缠着小脚,而使身材佝偻。她从十五岁嫁到孟家,就不停的给丈夫生孩子。活下来的是这些,死去的也有三四个。她性格温柔,从来就没有大声说过话,和邻居们也从没有发生过争吵,是孟家庄里有名的贤妇。
“俺怎么没有想到去找二爷,可是这些年咱们少麻烦人家了么?去年过年,我寻思把猪杀了,给二爷送个猪头过去,谁承想那该死的猪,没等杀,它自己得瘟病死了。”孟昭禄说完叹口气,脸上的愁云更甚。
冯氏听了也叹息着说:“是啊!咱们还有什么脸去找二爷呢?二爷帮咱们的可太多了。”这时,躺在炕上的妮子蚊虫一般哭叫起来。冯氏解开衣服,给妮子喂奶。但是由于营养不良,冯氏的奶水只被妮子吮吸了几口,就抽干了。妮子的肚子得不到满足,张开没牙的嘴,又嚎叫起来。冯氏看了看妮子那张毛桃一样,红得皱巴巴的小脸,对孟昭禄说:“他爹,别再拿不定主意了,等咱家那点米吃完,咱们可就连走的力气都没了。”
孟昭禄狠了狠心,说:“俺这就去找二爷,反正咱们要走了,也不能把猪赶去,杀了给孟广仁顶地租,再把猪头一个送给二爷,一个送给族长,这事也许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