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越靠近南方,越远离了梅雨,水上行舟,沿江又转入运河,昼夜不停,正是逝者如斯夫,转眼间周围的风景都变了,到处一派桃红柳绿,莺声燕语。空气里透着江南水气特有的味道,微雨里的小船,杏花下的燕子。一切都让人怀念。
展昭站在船头狠狠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有多久没回过家乡,已经久得一下子都想不起来了。开封府里时间过得比任何地方都快,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从来没有过望乡的情绪,当然,家里那群人也让他不甚想念,思乡情切,对他来说未免有点儿戏。
“展昭,什么时候到你家啊。”白玉堂从船舱里钻出来,雨丝落在鼻侧,他打了个喷嚏。
“到下个渡头就是了。你可别着凉,”他又刻薄地加了一句,“出门在外没人有空服侍你。”
“你当我那么娇弱。”白玉堂冷哼一声,又钻了回去。
船舱里,包拯和公孙策拉了两个乘客聚在一起斗牌。斗了个昏天黑地,四个人都粘了一脸的白纸条。那情形,好比四只老猴子在洗澡,眼神呆滞地看着走进来的白玉堂。白玉堂眯起了眼睛,心想不知道这时候说出眼前这个人就是包拯,会不会影响大宋国运。公孙策忽然扯下满脸的纸条塞进白玉堂手里,昏昏沉沉地说了句:“接手,我、不行了……”就直挺挺地朝床上倒了下去。
不错,自从旅行的新鲜劲一过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无聊。舱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灰蒙蒙的河水,你就是看得再诗情画意,它也不会给你变出朵花来,大不了就是几片浮萍。包拯很庆幸自己把牌带出来了,不然漫漫长夜,不闷死他不行。
就在船里的白玉堂因为输牌输得连妈都不认得,于是大发雷霆地拔剑的时候,展昭还在船头抒发他的豪情壮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岳阳还在远方,他们却已到了常州府。
回家,还是不回家,这是个问题。站在村口,展昭心情很复杂。他闷闷不乐地把包袱抱在胸前蹲了下来,于是白玉堂包拯公孙策就陪着他蹲坐在村口,不明所以。展昭望天,所有人跟着他望天;展昭看蚂蚁,所有人跟着他看蚂蚁。过了一个时辰,他们就在村口一寸的地方再也没前进过。期间展昭的长吁短叹是一刻也没停过。
活着,你见鬼的机会是一半一半,死了,你十成十会见鬼。
“阿昭?你怎么回来了?”一个清亮高亢的女子声音从村里不远处的地方传来。
展昭抬起头,所有人跟着他抬头。他憋出一个便秘式的笑容,说:“六姐……”
“六姐?”其他三个异口同声的音调向上,六道眼光齐刷刷地直奔展昭而去。
那女子抱着一只小猪,一路小跑着来到展昭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阿昭,你长高了。”随后很豪迈的一阵大笑直入云霄。
“六姐,我离家的时候就这么高了……”
“招呼总要这么打么,听过就算了,认什么真啊。”又是一阵大笑。笑得众人忍不住往后倒。
展昭看看她手里抱着的小猪,战战兢兢地开口问:“这……这是第几号了啊?”
“第四百十三号小花。”
“我离家的时候是第二十六号,中间那些呢?”作为全家唯一关心猪崽的人,他很不忍心知道真相。
“有的吃了,有的卖了,还有的……给二姐当饵去猎山猪的,给四姐玩死的,给老九折磨死的,给十一喂死的……”说完不停地往后跑,一边倒退一边喊,“我先回去通知姐妹们,你回来了她们肯定高兴。”一转身没影了。
“小花?”白玉堂很疑惑。
“我们家的猪,不管公母老少先后,一律叫小花。”姐姐们跟一般姑娘有很大不同,即使取了名字也不会生出感情,该吃的吃,该卖的卖,该给养死的,也只有让它们去超生了。家里猪圈的小花都用一二三四五的编号来叫,真亏她们还认得清楚。
“姐妹们,你有多少姐妹呀?”包拯问。这位六姐不羁的作风实在是让他捏把汗。
展昭沉痛地看了包拯一眼,吞了一口口水,望着村子小径好像望断天涯,说:“我有十二个姐姐。”
女系家族,这就是他不想回家的原因。你有一个姐姐,那是幸运,有两个,也可说幸福,有三个,这是烦恼人生……但是如果有十二个,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父母早亡,展昭身为唯一的男丁本应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主?刚学会爬的展昭就知道这是妄想,他没变成昆仑奴就是上天眷顾了。他深知男儿当自强,不能在姐姐们的淫威下自暴自弃,于是他苦练武功,终于十七岁那年离家出走,奔向自由的江湖。直到闯出了一些名堂才重新回家,但是时移事异,这世道连乌鸦都有白的,展家姑娘们的唯我独尊却丝毫没有改变,他只是从家里一个没什么用的小弟变成了能干所有活,能承受所有压力的壮丁。于是他再一次离家出走,这次他从十二个人的壮丁变成了开封府的壮丁。至于这次出走成功与否,就见仁见智了。其实从狼窝跳进虎窝,差别也不是那么大的。
刚走到家门口,一声又长又尖的“阿昭~”,一个声形高大的女人把展昭抱了个满怀,被压至五官变形的展昭从歪了一半的嘴里吐出一句口齿不清的“大姐。”紧跟着十几个姑娘蜂拥而至抱成一团,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看得白玉堂他们冷汗涔涔,目瞪口呆。
“阿昭啊,这几个是谁?”大姐忽然发现了白玉堂他们的存在,于是问道。
“路人甲乙丙。”全身埋在姐姐堆里,展昭头也不抬地回答。
白玉堂立刻抗议:“哎哎,猫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几个千里迢迢地也不容易啊。”
“哈哈哈哈。”六姐几声朗笑,“我看见他们一起的,是阿昭的朋友。”
终于挣脱出十二个姐姐,展昭开始一一介绍一排十二个燕瘦环肥的姑娘:大姐展汀脸蛋还算秀气,身形至少是小鸟依人的两倍;二姐展清冷若冰霜,脸臭得跟常年有人欠她钱似的;三姐展潮和四姐展汐是双胞,年纪不小却古灵精怪,人神共愤;五姐展沣是村里的女大夫,村里所有的牲口都没逃过她的银针;六姐展沦天生豪迈,笑起来震死一树的鸟;七姐展汧拳头最有力,更糟的是做人还冲动,打架当吃饭;八姐展汜为人精明,可以从你的头发丝一直算计到脚趾甲;九姐展淳没什么了,她唯一的爱好就是折磨比她弱小的一切,从小弟展昭到蟑螂无一幸免;十姐展涫是姐妹里最聪明的,好逸恶劳专会奴役人;十一姐展涟有绘画天分,最爱画春宫图淫乱乡里;十二姐展涿看起来还算文静腼腆,但是夜深人静时,她就会开始扮鬼。
他一连说完这十二个姐姐,最后气势如虹地总结道:“人、称、展、家、‘十·二·杀·神’!”终于喘匀了气。
明显被十二杀神这个名号震住的白玉堂和包拯,终于对展昭平时雷厉风行的处事态度有点了然了。
远行归来的小弟在接受了热情的欢迎之后,立刻沦为奴隶。被大姐指使去劈柴,劈了一半二姐拎了一头小猪准备上山打猎,他连忙阻止,于是食饵从小花变成了展昭,在林子里被山猪追了半天终于成功猎获,回来之后被大姐痛骂为什么不好好劈柴,给我去帮老七浇菜。展昭惟有无语问苍天。去菜地浇菜的时候遇见了七姐正在与隔壁田二狗打架,本想默默退开当看不见,谁知道被七姐召唤加入战圈,无缘无故被踢了一脚之后展昭终于发飙,于是打架结束,各浇各菜。浇完菜帮着准备午饭,有十二个女人一起做菜的光景是很壮观的,被使来唤去的展昭真恨自己怎么没长八只手十二只脚。吃过午饭,十一姐准备画几张春宫图赚点零花钱,于是让展昭和三姐四姐玩三人行做参考,展昭一脸悲愤地看到白玉堂在一边笑得就快断气了。做完人型正想歇歇,八姐说刚好洗洗衣服,好让筋骨归位,他正在洗衣盆里用脚搓啊搓的时候,唐之乔的娘来了……展昭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唐之乔被包拯骚扰地苦不堪言的情况,于是就一把揪过包拯让他和唐大娘聊聊京城里官僚的腐朽生活。气得包拯手舞足蹈指天骂地。
期间公孙策一直与十姐相谈甚欢,内容大致是如何掌控以及奴役展昭的方式方法一百零八条。公孙策深悟一山还有一山高,人间处处是学问的道理。
美好的一天,结束了。全身瘫痪在床上的展昭这才有了终于回家的真实感。并且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回开封府。眼珠子绕着转了一圈,屋子还是他的屋子,摆着的青葫芦,挂着的小木剑,连他小时候穿的童衣童鞋也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
孤独的种类林林总总,你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触动了那根忧伤的神经。虽然家里时时都那么热闹,但是十二个姐姐没有展昭在身边,仍然是寂寞的吧。
“呀~”外面传来尖叫,像是公孙,展昭挣扎着挪动了一下,心想还有包拯呢,接着一声“娘喂”——这么嘎嘎作响的只能是包拯了,展昭又想,好吧,还有白玉堂,忽然又传来一句“这什么玩意儿!”。他终于爬了起来。心说大概是十二姐扮鬼吓着他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