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东宫,身边的侍者待他更多了些小心谨慎的味道,怕他闹脾气,更怕他逃走。其实也不是不知事理的人,事情到了这一步绝说不上是哪一个人的错了,历超历代都是一样的命数,三代之后哪里容得下他人酣睡龙床之侧,只是这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激烈……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大雍已然腹背受敌,看似强盛的不可一世的帝国,竟然瞬间便千疮百孔起来,纵然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这时候大雍朝里每个人都没有了任性的自由,太子也好、李聿也好、父亲也好……都要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直了,便是真……到了那一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但是……心里面再怎么明白也是不能忍心,每日都在辗转、挣扎,看着那宫墙便只想自己撞上去撞出一条出路才好。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天道难为,难怪老师那么任性的一个人到最后那一刻也失了奋力一博的力气,不是舍不得这条命,只是你站在这时局里,那么清楚地看见自己渺小得好像蚂蚁一样,看着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作为、那么多不甘心都变成了一个个笑话,才真的心灰意冷起来。
这朝廷之上哪一人没有数十年的经营,自己怎么能那么天真,只以为奋不顾身、不择手段就可以自由?现在哪里还敢任性,真的愿意就这么一命抵一命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这条命现在谁还要……
强自撑了两天,碧玉似的人瞬间便憔悴了起来,实在熬不住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颜面,便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要试一试了。
趁那些伺候的人不注意绕到了小南门上,还是被拦了下来,侍卫还算恭敬,只说出兵在即,太子为了避嫌已经不见外臣了,态度却是坚决,说什么也不肯放行。
宫秋黯然,心中那股子悲哀更甚了起来,往回走几步,终于掉过头来,直直地对着太子殿便跪了下来。旁边的人一惊,侍从们也跪了下来,但是好歹说了一筐,这个身份特殊的主子就是不肯起来。
宫秋知道这么做已然是泼妇行径了,他自然不会因为太子一句话,便以为真和太子成了情侣,但是不论太子对他有多少真心实意,单凭着这么多年来的些微情意也不会就这么作践了他。
果然,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太子已经赶了过来,身上只穿着一件夹袄,挨过来便把宫秋抱了起来,紧紧地一楼,几乎有些恨意,“你一直这么任性,有什么的不好说,非要闹得这么难看。我就舍得这么作践你?”
宫秋把脸挨了过去,勉强笑起来,“太子哥哥,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太子身后有人搂了裘袍过来,轻轻为他披上,太子却一扯,把宫秋包了个严实,一面拉了他回房。
待两人坐定了,太子露出个苦笑来,“你这是何苦来,这宫里头的事情你能不知道的?我父皇虽然意头淡淡的,但是端木一族在他那里的地位只怕一时半会还没几个能比得上。何况,你父亲扼守滨州这么久,便是你不说,能有人落井下石?不过透一个风罢了……”
宫秋抬了眼,神色平复了些,却仍旧透着惨淡,“战场上的事情有谁说得准的,我是去过那里的人,所以知道那些……父亲一个人勉力支撑,沁亲王这么久也没有大动作,你让我……”
太子见状更是无奈,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说,“你父亲在江南经营多年,虽然不及尹氏根深地厚,但是有滨州城铁墙卫护,总能够支撑到援军来的。何况沁亲王爷依然临兵江北,差的只是几日洪水消退的时间。倒是……我后天便要起兵西北,你此刻要做的与其是担心端木王爷,倒不如担心你自己……西北果然是出了变故,呵额津荆部惨遭灭族之事已经成了他们最好的幌子,若是我此番不能顺利平叛……你必定要做替罪羊的……”
宫秋一颤,眼色瞬间变幻,真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太子拉了他的手,劝慰说“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他们多半不敢弹劾你。只是你需得记着这个教训,我不在的时候……别再做了糊涂事。”
宫秋只是默然,太子把话说到这份上便是再没有转机,看他那么犹豫,只怕是生生吞下去了伤人的话。否则只要他问一句,难道要用数十万兵马的性命去换你父亲的性命么……宫秋只怕要钻个缝把自己埋下去。何况……战场凶险,便是那么一场没有丝毫悬念的战争也能让自己几乎丧命,太子此次出征,胜算不过七分……
且不论自己有多少情意,但是这位温柔坚定的太子在他犯下那样的罪孽之后仍然把他纳入羽翼之下,宫秋知道这份恩德的份量,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勉强笑起来,说:“殿下此次出征虽是突然,但是朝中对北疆防范甚严,只怕万事早已具备,只欠您带王师横扫千军了。”
太子也笑起来,虽是满眼温柔,眸色却坚定自信。宫秋心中一叹,虽然是多事之秋,但是储君的儒雅雍容依然稳健,这场战事落在他手上只怕这七分胜算倒要比自己手上那十分还要稳道些。
两人坦然把一切都说开了,虽然悲情却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倒让两人少了些负累。太子端的是怀柔手段,此时便挑了不打紧的闲事说,宫秋心中本来就是有愧,现在太子一番话虽然不是保证,但好歹透给了他一个朝廷的意图,哪里还敢闹别扭。宫秋一直被太子搂了贴在怀里,这时便干脆把脸也贴了上去,一面听着太子温言软语的闲话,一面感受着那双修长匀称的手拍抚着自己的后背,就好像很小的时候那人做的一样,慢慢的意识迷糊起来,竟是听不清楚耳边的话音了……
“宫秋、宫秋……”
朦胧间听到太子的呼唤,宫秋抬了抬眼睛,勉强“嗯”了一声。
“小懒猫,过会子还要吃晚饭呢。”一面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宫秋缩了缩脑袋,稍微精神起来,问,“刚才说到哪里了?”
太子无奈的挑挑眉,十分的好脾气,“我才说,晚膳让他们搬到你那里,我晚上也过去……“
宫秋明显的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还是贴在太子胸口说,“我这里都耽误你大半个时辰了,大军出征,事务最是繁琐,我若是再占你时间,只怕又要多出一条罪名了。”
太子沉默了一刻,随即笑起来,“你既然知道,现下又赖在我这里不肯起来?”
宫秋听了前一句话早有了精神,即刻便爬了起来,便是要跪安的意思。
太子却是拉了他,看了片刻,说,“我走以后,你留在这里怎么都是不好,我已经让人为你在外头另寻了一处宅子,你明日便搬过去吧。”
宫秋微怔,却是没有多问,笑着答应下来。
太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外头又下小雪了,你披着我这件狐裘走吧,原是想你爱净所以给了你一件白色的,现在日子越发冷起来,你不要贪那一点子舒坦,穿的厚实些是正经。”
宫秋看他把刚才那件锦狐灰袍披在自己身上,不知怎么眼圈子就红了起来,挨过去紧紧抱住那具英挺温暖的身子,说不出的愧疚。
太子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也反手抱了他,过了好一会才说,“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一人,我不勉强你……他待你也是十分好的,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原本就是少些选择,他虽然让你伤心,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略顿了一下,又说,“傻孩子,人生在世不过区区百年,有时候恰恰是因为你计较的太多,才最终失去。”
宫秋把脸深埋在太子怀中,几乎哽咽起来,好歹说了一句“对不起……”便推开那人跑了出去,也不管太子听清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