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屠戮换来胜利的军队在神山的另一边狂欢,蒙古人的羊奶子酒甘纯浓郁,正是喜庆应景的佳酿,如今沾了酿酒人的血倒也算应了这场屠杀的景了……
尹如凡从狂欢的士卒中退了出来,摸到中军帐边。原以为首战告捷,算是了了宫秋的心愿,以这人的脾性,多半是要和士兵们同乐的,刚才却没有看见宫秋的影子,所以才想摸到这中军帐边,和这主帅开个玩笑的,但是这中军帐依然守卫森严,里三层外三层的包了个严实,尹如凡虽然生性不羁,倒也不是什么轻狂的人,看到这个架势,便打消了念头,直直走了出来,差人通报。那亲兵看了他却没有半分诧异,也没有通报,只是径直示意他走进去。
尹如凡进得帐中,便看见宫秋正坐在一个巨大得鸟笼边上发呆,那鸟笼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所编,看着坚硬如铁,却十分的轻软,尹如凡推帘进去带过的一小阵风便扬了起来,在中军帐的横梁上面晃悠着。宫秋听着这声音便抬起头来,望着尹如凡便是一笑,“如凡,这东西,你还记得么?”
尹如凡直直盯着那不断晃动着的鸟笼,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怎么能不记得……
荣盛二十一年春末,江南的樱花柳絮都已经过了时节,宛洲的地界上却依旧游人如织,到了南淮这里旅人商贩更是多不胜数,若不是有相熟的友人、店家,便是有再多的银子也是轻易住不成店的。也有些初来宛洲的人问起来这盛景的缘故,那些温宛良善的宛洲乡民便会带着些骄傲和自得用软懦的乡音和你细述,外乡人却听不到一半就一拍脑袋说,是了,除了尹氏的聚宝宴,还能有哪个能撑起这样的场面。也不管那些乡民说没说完,便一甩手抢客栈客房去了……
这尹氏的聚宝宴三年一次,分正宴、赏宴和众宴,这正宴自然是极品的,能得到聚宝宴正宴请柬的人俱是一方显贵,正宴上的展品来自五湖四海,包罗万象,有从遥远的岛国带回来的会流泪发光的海明珠,有从雪山上采下来的珍贵雪莲,有矮人族精巧的首饰和杀人工具,也有巫族诡异的长生不老药……这些奇珍异宝在正宴上以拍卖的方式卖给那些来自各地的显贵,那宴上不论身份贵贱,只论出价高低,若是有人得了那些宝贝,尹氏自然将宝贝护送上门,绝不让这些宝贝出半点差池。
正宴之后,这便是赏宴,若说正宴的请柬是一柬难求,那么赏宴的请柬便是可欲而不可求了,尹氏只凭自己的心意挑选赏宴的宾客,或者是雄极一方的霸主,或者是王公大臣,或者是文豪巨匠,又或者只是名不见经传的贩夫走卒,甚至是江南的花魁……不过不管是谁,能成为这赏宴的客人,总算是一分殊荣,是能被街坊传上好几年的人物,更何况这赏宴上最出彩的便是一个“奇”字,所展物品虽然只是几件,但是这些展品必然奇异无比,而且均为尹氏私藏,绝不出售,所以能看上一眼便是莫大的荣幸了。
那一年的赏宴也是如此,整个宴上所展出的不过三样东西,一件是尹氏海队从万里之外的一个海岛上找回来的无影螺,此螺大如拳掌,周身璇有红白祥纹,除了轻巧之外,外表看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特,但是若把它放在光下,便能看出它的奇特来——这螺不管对着阳光、灯光、还是夜明珠的光辉都落不下半点影子来,众人见了只说这必定是上古神物,把这天地光辉都吸了进去,所以才不落半点影子。
第二件是来自雪山上的一株冰草,这草通体透明翠绿,俨然是一座精致冰雕,但是若是细看便能看出,这草竟是有生命的,草中央含苞带蕾,显然是孕育了另一颗种子,只是不知道这种子长成到底要几年,长成后又有如何功效,众人看罢自然唏嘘一番。
这第三件是一种鸟,这鸟形如凤凰,周身艳丽异常,鸟身不过人食指大小,十分可爱,如今被尹氏用一个十分古怪的大笼子装了,也不急躁,或歌或舞,十分有趣,但是实在看不出有如何奇异。那尹氏的大掌柜一脸的高深莫测,在众人的猜测声中,从那笼中放出一只来,那鸟略一迟疑便展翅飞了。众人更是奇怪,这倒是摆的什么疑阵?那掌柜却仍然淡笑不语,却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那鸟竟又飞了回来……
原来这鸟名唤相思,生于南洋小岛,若说起来这鸟的性情倒是闲适、自由到极至的,这鸟一生懒散淡漠,便是这样被人抓住束缚了,也自有它们的潇洒以对,当真是忘世出尘的极了……要说这鸟叫这么缠绵的名字却是有缘故的,因为这鸟个头十分小,所以它把卵生于花蕊中,也生于花蕊中,而这花便是这鸟一生唯一的执着了,无论自然如何变幻,它必定在自己出生的这棵树边徘徊,若是有人抓了它,它必然拼了性命也要逃出牢笼,但是如果把这花的花蕊制成香料随这鸟随身带了,那便是你不抓这鸟,它也随你去了,便是你把它放到千里之外,它也必然随着这花香奔来……
尹如凡闭了眼,怎么能不记得,这尹氏私藏的宝贝就是自己送给这位来自京城的美人的……他那时,一身锦服,温柔闲适,实在像极了这鸟……却原来他那时便下了心是要……
“自然记得……”尹如凡觉得自己从很深很深的迷恋中醒过来,笑起来说。
“真可惜,这可是你的礼物。”宫秋也笑起来,依旧温柔闲适。
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什么都不说,也许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良久,尹如凡突然问:“宫秋……你听到什么声音么?”
宫秋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突一声站起来,还没等他抓兵器,便看见一个士兵跑了进来:“报将军,东南方向突然有敌军来袭!敌军大约三万,我军提防不及,已有伤亡。”
宫秋冲出营帐的时候才真懂了什么叫做世事无常,营帐东南角已经火光冲天,草原上汉子粗广的咆哮声、被斩杀士兵的惨叫声,刚刚践踏过别人的大雍士兵在几个时辰之后竟成了被践踏的对象,这世事确是无常的有趣……
只是宫秋再没有什么欣赏这世事无常的乐趣,这里不过两万五千军士,就目测也看得出对方已经在东南角得手,最少有三千伤亡,如今敌方虽是偷袭,但是正面进攻过来,再多谋略战术也派不上用场了,他只来得及让亲随取了令牌立刻传令全军迎战,便上了战马暴喝一声迎战了。看着主帅的白马从营帐之中冲出,那些被突袭惊住的士兵,仅仅凭着本能也翻身上马,一路冲杀,可笑,刚刚还浸淫在胜利之中的军队,在瞬间便换了命运,只能凭本能迎接草原上的莽汉们撕心裂肺的仇恨……
带着血腥的火光中,宫秋迎上敌军的利刀,厮杀,这是第一次宫秋离死亡这么进,那些迎面而来的刀剑,那些被仇恨熏得通红的眼睛,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人是不是大雍最貌美的贵族,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人是否有错综复杂的背景,根本不在乎这个人是否谋略深沉、机略无双……他们要的只是杀戮,是这些外族人的鲜血……
战争在继续,战场后方的雍军很快反应过来加入战斗,但是对方已经事先得手,士气高涨,更加之被族人的惨遭屠戮激起了心底最深的仇恨,如今早已是疯了一般,任凭大雍军队如何反抗,也不过只是拖延死亡的时间罢了……
宫秋的钢盔铁甲上早不知积了多少人的血,他虽然养在权贵之家,但是自小便在沁亲王府师从名师习武,入江南后更是机缘巧合习得无上心法,内功了得,但是战场之上,在敌人的轮番攻击之下,在闪耀的武功也失去了意义,人被拖着疲惫,宫秋本能的招架这来往的兵器,心里面麻木到清明起来——容德果然是一头狮子,还以为自己抓住了所有的主动,大费周折让粮草被夺,费了那么多条人命把花粉送到敌人的营地,和容德联军突袭。他笃定容德不会陷害自己,便是因为这战事已经被自己搅和得无法再转圜的地步,容德若不倾力和自己合作而拖延下去,那么就是最后扫定了敌寇也是一条死罪。何况,容德怎么敢,若是自己死了,不说三皇子怎样,那人定是不会放过他……
如今……若不是手脚俱不得空,宫秋真想扇自己一巴掌,容德的确丢不起这场仗,但是他完全可以把这些敌军全数丢给他,再来个黄雀在后。至于那人……宫秋看了眼手中的鲜血……如今沾了血的宫秋还是他的宫秋么……
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他的老师很久以前就和他说过,人生在世,万事都是被注定好的,人若是顺应天意,无论悲喜总是轻松些,左右也不过一世,若是心有不甘,凭一己之力妄图谋天定之道,则必然适得其反,终身不得解脱……
宫秋直直看着前面劈过来的一把刀,本能的往地上一闪,头部撞地的一刻,突然很想笑,因为他的老师说了这番话之后便真应了自己的诅咒,终生不得解脱,而自己呢,竟是要提前解脱么,老师我比你幸,还是不幸呢……